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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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太适才所言极是,饮食美否,因时而异,因地而异,因人而异。”
  沈韶光做饭的功夫只能算三流,评论却是看家本事,当下笑道,“腊月吃冷淘,再美,也少些爽快,此因时而异也;杭州吃羊肉胡椒馎饦,未免太过浓重,西北吃青荠汤饼,则稍显寡淡,此因地而异也;士大夫吃冷淘,配鳜鱼才觉清爽,普通百姓恐怕还是觉得豕肉卤,尤其是五花三层的豕肉,才够香、够味道,此因人而异也。”
  几句话便拔高到了理论高度。
  主持师太拊掌大笑,“妙哉!再没有说得这般透彻的了。我们今天所言,足够写一部《饼经》。”
  沈韶光凑趣:“饮食经非师太这样踏千山万水、品百样甘苦者不可著。若写《饼经》,儿愿为师太铺纸磨墨。”
  然后又加拍一句,“陆处士已有《茶经》,若师太再著《饼经》,这实在是好食饮之人的幸事。”
  听沈韶光把自己与陆羽相提并论,师太笑得越发欢畅了,这孩子真会说话。主持刚才说《饼经》不过随口一提,这会子被撺掇得倒真起了几分这样的红尘俗趣,要不,就写写看?不然真辜负了那些走过的山水、吃过的美味。
  净清半无奈半纵容地一笑,师父没别的喜好,就好口吃的,奈何就像师父说的,弟子们都没长这条“慧根”,这会子终于遇见知音了……
  沈韶光回去不久,净清便带着那八字眉知客净慈,每人捧着一盆花送了过来。一盆牡丹,一盆茉莉,都开得正好。
  净清笑道:“师父着我等给施主送两盆花,添些香气。”
  沈韶光晓得这是那碗面的还礼,赶忙表示感谢。又说了几句客套,方送二尼出去。
  “师姊,这沈娘子即便出身洛下沈氏,想来也是沈氏中的枯枝,没落得不像样子了,主持为何如此礼遇?”净慈看沈韶光屋里实在简素得厉害,又连个奴婢都没有,可见是真穷的。
  不好说师父嘴馋,全是一碗面结下的缘分,净清只得托辞师父慈悲。
  净慈颇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有个好姓氏,还真是好。
  既在这崇贤坊光明庵里安顿了下来,沈韶光便开始着手自己的餐饮从业大计。
  第一步先是细致地市场调查。之前也大略看过,但真要开始做了,“大略”是不行的。
  庵里众尼因要作早课,第一声晨鼓敲响,便起床了。沈韶光虽不作早课,却也早早起来,简单洗漱收拾过,便揣着几文钱出了门。
  到底还早,街上没什么人,只三两家食店开了门,老远就能看到烤芝麻胡饼的炉火光,闻到芝麻香气。
  烤胡饼的是个浓眉大眼的年轻后生,不知道是几点起床的,已经烤出了两炉饼,放在竹筐里,用小薄被盖着。
  见沈韶光面生,又是个年轻小娘子这个时辰来买饼,不免诧异地多看了两眼。
  沈韶光挑眉。
  卖饼的后生耳朵有点发红,赶忙在围裙上擦擦手,从筐里拿出一个饼递给她。
  沈韶光趁热啃一口,皮酥,瓤软,放了椒盐,还挺好吃。这样一个饼只卖三文,还真就赚个辛苦钱。
  不远处又有一个卖馎饦的,已经烧开了水预备着。
  再往前,有个规模大一些的食店。沈韶光进去,看大约有二十几张食案,柜台上挂着食牌,上写羊肉蒸饼、古楼子、蜜枣香米粥、羊肉汤饼之类。
  店内只有两个食客,沈韶光捡了最靠边的食案坐下,买了一碗羊肉汤,把之前买的胡饼掰得碎碎的泡在汤里吃。
  汤里羊肉只三五片而已,汤的味道很厚,爱的人会说香,不爱的人恐怕会嫌太膻气,这样一碗汤,要十文钱。
  喝了汤,几条小街都溜达完,沈韶光来到坊门前。在这里,直等到开了坊门,正式解除宵禁,又晃了一阵子,日头高升,才回去庵里。
  第二日第三日又出来,差不多的行程,只是选择的吃食不一样。
  等考察完,终于定了主意,便是置办家伙什儿,采买食材,几乎把存款花个精光,到底算是糊弄着开了业。
  作者有话要说:
  索饼大约相当于面条。
  第3章 这位林少尹
  暮春时节,天亮得越发早了。东方鱼肚白,晨鼓过半,上朝的、行商的、出门办事的,都聚在坊门口等着鼓绝放行。
  坊门不远处,有几个小食摊子正热气腾腾着,做的便是这早起行人的生意。
  卖馄饨的赵八、挎着胡饼篮子的邱大、炸捻头的卢三娘都是每日见到的老面孔,今天却多了一个生脸的,还是个长相颇为标志的小娘子——杏眼雪肤高挑身材,若再丰腴些,就可称为美人了。
  她面前放着一个碳炉子,上置平底铁铛,铛旁有小竹架,上面一色粗白瓷碗,盛着些油酱之类佐料。
  只见那小娘子用刷子在铛上刷一层油,然后舀出一勺面糊倒在铁铛上,小刮板一转,面糊便均匀地摊开来,又敲碎一枚蛋放上,顷刻便成了饼。
  把饼翻个面,涂抹上酱料,撒葱花芫荽,裹上捻头,中间一切,折在一起,这饼便算成了。
  小娘子又不用手拿,而是用小铲铲进备好的粗竹麻纸袋中。纸,可是个金贵东西,用来包饼,当真讲究。
  当下便有人上前问价,十文钱,虽不便宜,但以这般讲究来说,倒也不贵。
  这人打开袋子尝一口,嗯——饼皮香软,与日常吃的硬煎饼不同,许是放了蛋的缘故,里面裹的捻头酥脆,又有鲜香辛辣的酱料并些葱香、芫荽香,美得很。
  见他吃得好,便有其余人也来买,那些骑马坐车的贵人也有遣了奴仆来的,渐渐摊子前挤挤挨挨了一堆人。
  京兆少尹林晏撩开车窗纱帘,一眼瞥见不远处的“骚动”,胡服鬟发,柳眉杏眼,嘴角含笑……前两天放出的那个宫人?
  旧时王谢堂前燕,在这里巷街头飞得倒很是欢快……
  一青衣仆从来到窗前低声问道:“阿郎今日没用朝食,奴去买些糕饼来吧?”其实也就是问一句,阿郎从来不爱外面这些腥膻粗粝的东西。
  “……也好,”林晏点头,放下纱帘,“多买几个。”
  还多买几个……青衣仆从怔一下,隔着窗纱望向主人,再扭头看看那边卖饼的小娘子,突然顿悟,把马缰绳甩到同伴手里,小跑着朝食摊儿去了。
  车内,林晏用手指轻揉眉心。这几日休息得不好,眼目酸疼。
  今日皇帝要去圜丘祭天祈雨。皇帝出行是大事,虽负责保卫的是禁军,沿途疏散排查却是京兆府的事。禁军统领秦祥曾是皇帝近身内侍,颇有些气焰,想到这位权宦,林晏觉得太阳穴都疼起来。
  林晏又顺着想到京城治安。最近京里物价变化不大,每斗米涨了约莫十钱,只要运河河运还畅通着,又有常平仓存粮,想来京畿百姓的吃食不会出大问题。只是因为干旱,人心有些不稳,有什么“河兽现,天眼关”之类的谣言,谣言……
  三千晨鼓敲过,坊门开启的时候,青衣仆从才捧着几个煎饼回来,“阿郎趁热吃。”
  “你们分了吧。”林晏敲敲车壁,示意前行。
  青衣仆从一怔,看看摇晃的车窗纱帘,又扭头看看那边还在忙的小娘子,难道,我想错了?
  早起出门的这一波都走了,太阳也出来了,又卖了一波晚起不出门人的早点,沈韶光便和其他小摊贩一样收了摊儿。
  沈韶光给自己煎饼的定位是“中高端”早点:这里是高档社区,居民购买力大多不错,饼里有蛋有酱滋味足,比胡饼多上几文也会有人买账;配备纸袋,虽然成本增加,但一则卫生,防着讲究人嫌腌臜或怕污了手,酱汁子葱花饼屑掉在衣襟袖口,到底不雅;再则也方便,走路的,骑马的,单手拿着,走着立着也就吃了。
  今天一试水,这定位倒也靠谱。
  沈韶光掂掂钱袋里的钱,大致估算一下,去了成本,怎么也能挣八九十文钱,那一个月也能挣两千多文,一个进士及第的校书郎,也不过才一万多钱,自己一个孤女的花销是尽够的。但要靠着这两千文在长安买房,却是个遥远的梦想,同志仍需努力啊。
  沈韶光拽着小车回了借住的庵堂,便碰见候在门口的知客净慈。
  净慈斜着三角眼从沈韶光身上打量到那车上的小炉子小架子上,皮笑肉不笑地问:“沈小娘子一早就挺忙啊?”
  沈韶光眯眼笑道:“是啊,出去疏散疏散。”
  还疏散疏散,分明是出去做那商贾之事!净慈唇边带着一抹讽刺的笑。平心而论,对商贾,净慈没什么意见,尤其对来上香的大商贾家眷,商贾也是人嘛,但这份宽容显然没普照到街边摆小摊儿的身上。净慈觉得,沈韶光所作所为简直污了庵里的门楣!不能忍!
  沈韶光拽着车子从她身边过去,净慈则转身大花蛾子一样飞去了净清那里。
  “那沈小娘子竟然街头卖饼,实在不成体统,师姊禀了主持,赶她出去吧。”
  净清有些为难地轻咳一声,“你忘了,人家付了赁屋钱的……”
  “那便如何?还给她便是了。”净慈作为知客,经手的银钱多,还真看不上沈韶光那点房租。
  “话不是这么说的,”净清苦口婆心地劝,“这让人知道我们不守约,难免于庵堂名声有些妨碍。”
  听净清摆出“名声”二字,净慈到底清醒了些,沉吟了片刻,“那便罢了,就让她住满这三个月。”
  净清回想起前两日沈施主拿煎饼送去给主持的场景。
  师父吃着煎饼,听沈施主说什么“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1。当时师父是怎么回答的?“小娘子是真真践行了夫子之言,让人钦佩!”
  你听听,出摊卖煎饼是践行孔夫子的话!师父在美食之前,真的没节操啊。什么三个月期限,照这形状,没准什么时候师父会同意让沈小娘子在庵里开食店呢。
  但这些话是不能对旁的弟子们说的,总要给师父留些颜面。
  净慈犹自在唠叨:“你说这高门仕女,怎么能出去做这营生?莫不是个假士族吧?”
  若沈韶光在这里肯定要嗤之以鼻的,莫说高门仕女,就是皇帝还有去糊火柴盒儿的呢!末代皇帝溥仪了解一下?
  第4章 早点代购员
  练了些天的摊儿,沈韶光摊煎饼的本事越发好了,单手磕鸡蛋,食指中指稍一用力,蛋清蛋黄一起滚下,不带半点碎蛋皮,然后一扬手,蛋壳扔进旁边的小桶里,动作帅气得很;翻饼也不再用另一只手辅助,单手翻面,绝少有破了或者叠在一起的时候;撒葱花也利落均匀,自我感觉有点天师们撒豆成兵的意思。
  生意也越发好了,除了回头客,每天都有来尝鲜的,有一些宅门里的,专门遣下人来买。
  “我家娘子很是喜欢你的饼,自家试着做,却怎么也出不来这个味儿。”一个十岁上下的小婢子一边等着一边跟沈韶光闲聊。小孩团团脸,很喜兴。
  “娘子说,你这酱尤其好,里面放了什么?”
  沈韶光莞尔,“我每日都在这坊门口,喜欢就过来,何必自己费事?”
  小婢歪着头想了想,也对。
  男人则有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小娘子贵姓?”“小娘子哪里人?”一般这样搭讪的多半是自诩殷实的小商人,或者嘴碎心眼子花花的豪门奴仆。
  挑眉看对方一眼,对方以为她要恼了,沈韶光却又一笑,“要辣酱还是甜酱?”
  碰了个半软不硬的钉子,但对着个笑吟吟的小娘子,若因此发作,实在没有风度,大多也就作罢了。
  沈韶光当然更不生气,这种程度,比“美女,加个微信吧”还含蓄呢。
  今天这位搭讪的,却又不同,并不圆滑,也不故作风流态,神情中还带着点小羞涩,年纪也轻,约莫二十余岁,穿着九品浅青官服,高挑身材公鸭嗓,脸上微有些痘坑,让沈韶光恍然想起大学时的男生们。
  再也回不去的前世时光啊,沈韶光感叹。
  因着这感慨,沈韶光对他格外有耐心,“这面当然不只是白面,白面粘上牙膛,吃的时候得拿火箸子往下捅。”1
  那年轻人愣了一下,噗嗤笑了。
  沈韶光微笑着问:“要辣酱还是甜酱?”
  年轻人确定不好自己的口味,当然也可能为了讨好沈韶光,每种酱的都来了一套,笑着对沈韶光道了谢,装到便携的牛皮袋子里走了。
  第二日,这年轻人又来,这次一气儿要了五个煎饼。
  沈韶光看他一眼,你这是真当上大学给全宿舍的兄弟带饭呢?
  但有钱不赚白不赚,沈韶光利利索索地给他做了三套辣的、两套不辣的,又玩笑道:“郎君若买足十个,还赠一个。”
  年轻人微羞涩地看沈韶光一眼,舔一下嘴唇,“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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