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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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灼道:“沈总方便具体说一下吗?”
  沈谦看了江灼一眼。吃饭的地方是他挑的,两人坐在靠墙的一处座位上,木制的桌椅旁边点缀着绿色植物,本来就暗淡的光线再从大厅中间的吊灯上疏疏落落地透进来,就愈发显得幽暗了。
  江灼的面容反倒在这种晦暗不明的光影下显出一种朦胧的美感,连目光都像是隔着一层纱。
  沈谦选这个地方,自然不是为了浪漫或是营造气氛,而是在这一层模糊的保护色之下,无论是他还是江灼,谈话时想必都能够更加放松一些。
  但大概是放松过了头,在心里藏了这么多年的事,他竟不知不觉地跟这个初次见面的年轻人越说越多——沈谦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他到这里找江灼的初衷是什么了。
  “那天下午我们刚刚结束月考,放学很早,我就带着子琛一起去了我妈那里。她可能没想到我要过去,表情还很惊讶,但是也没说什么别的。给我拿了点水果饮料,让我们去书房写作业。”
  沈谦轻轻闭了一下眼睛。那天的事他曾经无数次地回忆过,但是除了命案刚刚发生不久跟警察交代了一些情况之后,这些记忆就留存在他的脑海中,再也没有出口,如今讲述出来,那些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竟然都依旧栩栩如生——这一点让沈谦自己都感到惊讶。
  “我记得当时她化了淡妆,身上还穿了一条黑色的裙子。因为我妈自己在家的时候,通常都是以舒适为主,不需要化妆的,我还问她是不是有客人,她说可能有,让我别管。我也就没有在意。”
  “我不知道她当时的心理活动究竟是什么样的,但是现在想想,她可能想过要给我一次机会。因为没过多长时间,她又过来问我和子琛,说‘街心公园那里有几个孩子在打篮球,你们也一块去玩一会吧’……但我拒绝了。”
  沈谦说到这里,用手撑住额头,静了片刻。江灼给他倒了一杯红酒,沈谦道谢之后一饮而尽。
  “那一片经常在街心公园打篮球的孩子我都认识,以前也经常在一起玩。但那天没有理由的,我就是不愿意出去,不愿意动弹。所以我跟妈说不去,她犹豫了一下,没说别的,给我和子琛一人端了一杯牛奶喝,说完之后,我们两个很快就睡着了。”
  江灼看着面前活生生的沈谦,忍不住想,他可能知道沈谦如此疼爱沈子琛的理由了。
  果然,沈谦接着说道:“我真是做梦都没想到过,我妈会在给我喝的牛奶里放安眠药,我和子琛睡着之后,她关上门窗,打开了煤气。”
  江灼道:“那你们是……”
  沈谦道:“子琛挑嘴,牛奶只喝了一半就偷偷倒进花盆里面去了。我是听见他的哭声醒过来的,勉强捡了一命,但是我妈没救回来。她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江灼心道,果然。
  不管在出事的时候沈子琛有没有绑定直播间,以他的命格都不容易发生这种意外。这就等于沈谦是因为沈子琛才逃得一命,当然要对这个弟弟又是感激又是疼爱了。所谓因祸得福,正是如此。
  江灼道:“沈总之前说令堂的打扮看起来像是要去见什么人,那么有没有可能她原来并没有带着你们一起自杀的想法,而是那个人改变了她的主意?”
  沈谦强调道:“我问她有没有客人,她说的只是‘可能有’,但实际上我喝掉牛奶睡过去的时间,距离我们出事之间也不过只有二十多分钟,警察调查过,当时楼下一直有个年轻母亲陪着孩子学走路,根本没见到有人来。而且整个房间里门窗反锁,也再没有其他人的指纹脚印。”
  江灼不置可否地一点头,似乎对这份所谓的“证据”不大上心,说道:“所以你也坚持认为她是自杀的,只是不知道令堂为什么会这样做?”
  沈谦苦笑了一声:“我没有任何坚持,所有的答案对于我来说,都是说不通又很合理的。死无对证,查无痕迹,谁能给我一个判断呢?”
  他用手抹了把脸,抬起头来看着江灼,郑重地说:“江少,其实在我母亲去世之后,这些年来,我总是重复一个同样的梦。今天把这件事对你说出来,盼望江少能够为我解惑,酬劳方面江少大概不在乎,但我一定会按照规矩奉上。”
  他的态度,已经由从最初的试探考较,完全变成了老老实实求人办事的样子,江灼倒觉得这个沈谦不像他那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那样讨厌,说道:“沈总客气了,你先讲,我尽力而为。”
  沈谦说,他这个同样的梦从周美娥去世之后每个月都会反复做上个三五次,这么多年下来,几乎梦中的每一个小细节他都已经烂熟于心。
  那个梦境最早出现的时候,是周美娥头七的那天。沈谦因为母亲的丧事筋疲力竭,睡的很早,迷迷糊糊的又一次回到了周美娥去世的那间房子里。
  房中依然是他们这一起经历过生死劫难的三个人,周美娥、沈子琛和沈谦自己。
  在梦里,沈谦完全忘记了自己的母亲已经去世的这个事实。当时正是盛夏,四周的窗户开着,有风涌入,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奇异的花香,他站在窗前,能看见楼下行人往来,欢声笑语,十分热闹。
  沈谦转过身来,跟周美娥说道:“妈妈,你带我出去玩。”
  他的口气很不客气,但平时对儿子很严格的周美娥微笑起来,领着沈谦和沈子琛下楼来到了街上。街道上的车人多,人也很多,每个人都穿着一种靛蓝色的老式服装,笑容满面地交谈着,然后分头朝不同的方向走去。
  如果仔细打量,还会发现他们脸上的笑容都如出一辙,仿佛连唇角勾出来的弧度都一模一样。这种服装,这种表情,与周围繁华的都市环境格格不入。
  这时候,一名中年妇女推着辆小板车走过来。那女人很瘦,乍一看长的有点像耗子,她的板车上面摆着各种小零食,沈子琛闹着要吃,在板车上挑了一袋白糖。
  打开糖袋之后,他又把白糖递过去,让周美娥先吃。周美娥像是很高兴,脸上也露出了跟街头行人一模一样的笑容,身上的衣服也随之变成靛蓝色。她拿起糖袋,就要往自己的嘴里倒。
  沈谦在旁边看着,忽然觉得心里面很生气、很嫉妒,于是冲上去将那袋白糖抢过来,扔在地上狠狠地用脚踩。
  随着他的动作,周围的场景忽然就变了,三个人站在一块墓地上,旁边所有的房屋行人都变成了一个个的墓碑,远处隐隐传来出殡时吹奏的那种唢呐声。
  紧接着,一支送葬的队伍从声音向着他们走来,中间簇拥着一个大棺材,而口中喊的,竟然是周美娥的名字。
  那种带着奇怪微颤的声音夹杂在风中,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沈谦浑身发抖,冲上前去,结果骤然发现,那只送葬队伍当中的所有人,长的竟然都是——他的脸!
  然后沈谦就惊醒了。
  在这种环境下讲他的故事格外有气氛,周围人少,光线又暗,沈谦自己讲着讲着,都觉得仿佛又回到了那片诡异而荒凉的坟地之中,被无数个长着与自己相同面孔的人包围。
  多年来,那梦境从来没有远离过他,带着当年难解的悔恨与血色的过往,在深夜的床脚半隐半现,露出半边幽微的笑意。
  午夜梦回睁开双眼,他总是疑心自己已经不在人世。
  第106章 解梦
  江灼道:“沈总?”
  沈谦怔怔地坐着,额头上带着一层薄汗,好像还没有从自己的梦境中醒来。
  江灼又将声音提高了一点:“沈总!”
  “啊?”沈谦激灵了一下,回过神来,转眼看见江灼时还愣了愣,这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
  “见笑了。”他掏出手帕,抹了抹额头,说道,“江少,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梦。其实这么多年来我想过很多回,总觉得这其中好像有什么深意,但我就是看不明白。你说会不会是我的母亲托梦给我了?”
  江灼道:“不是。”
  他否定的太痛快,把沈谦还没来得及升起来的期待直接噎了回去,梗了片刻才道:“……是吗。”
  江灼道:“死者托梦的事情确实是有,但并非每个人去世之后都有这个能力的,必须要有很大的执念才行。尤其是像令堂这种情况,她已经去世十多年了,魂魄想必早就已经投胎,怎么也不可能继续逗留。”
  沈谦道:“那你的意思是,我想多了?”
  “也不尽然,这梦更多的可能是代表着你内心深处某种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想法。”
  江灼道:“首先沈总梦见你重新回到了案发现场,有风往房间里带来花香,说明你潜意识里不认为当天的危险来自于内部。你用命令式的口气要求令堂带你离开那个地方,正体现了你对那间房子的排斥。”
  沈谦点了点头,他接受这个说法。确实,周美娥死的时候就是在那间房子里,连门窗都被反锁了,他当然会排斥,当然会觉得危险来自内部。
  但江灼接下来的话就开始让他感到不安了。
  江灼想了想,接着说:“你后来在街上看见那些穿着靛蓝衣服的,都是死人。你们站的路叫黄泉道。”
  “什么?”
  “如果一个人做梦梦见有人赠送白糖,这通常代表着灾厄和意外即将降临。那个推着小板车的女人本来就是兜售阴气的荟鬼。所以在当时周女士接过白糖之后,她身上的衣服也变成了与周围死人同样的样式和颜色,这是命中的死劫到了。”
  江灼看着沈谦,平静地说道:“母子连心,沈总那个时候其实已经意识到这一点了,所以你才会感到愤怒,并将白糖打落。可惜命数到了,不是一个普通人的力量能够抗衡的。”
  沈谦双肩一震,呼吸间陡地急促起来,他忽地站起来,隔着桌子一把抓住了江灼的胳膊,哑声问道:“你什么意思?你究竟什么意思!所以说——是索命吗?我的母亲不想自杀,是有恶鬼索去了她的命!”
  沈谦的声音有些大了,周围疏疏落落的客人惊愕地看过来,大概以为两人在打架。
  江灼对着他们说了声“抱歉”,然后抓住沈谦的手腕。沈谦只觉得被他这么一捏,自己的手上完全没有了力气,于是不得不松开,江灼直接将他推回到了沈谦自己的位置上。
  江灼道:“沈总,我想我刚才已经说的很清楚了,这个梦反应的是你内心深处的某种认知和第六感,并不代表着梦里的事真的发生过。其实我更加建议你思考的是,为什么你会觉得那袋白糖,是沈子琛递给周女士的。”
  他最后一句话放满了速度,沈谦却觉得自己一下子根本就没听懂。
  对,梦里的沈子琛从小板车上拿了那袋白糖,然后递给了周美娥吃,这件事是被他阻止的。江灼说白糖代表着灾厄和不祥,所以说难道在他的潜意识里,这次不幸的源头根本是沈子琛带来的?
  不,这怎么可能呢?分明是沈子琛没喝光那杯牛奶,才救了他的命啊!沈谦疼了这个弟弟二十多年,从来都没有产生半点怀疑他的想法,更何况出事的时候沈子琛也根本就是个孩子,他的潜意识里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沈子琛肯定是不可能害人的,沈谦喃喃地说:“难道梦都是反的?”
  沈子琛的洗脑能力还真是绝了,沈谦这么一说,都差点把江灼给气乐了。
  沈谦说完这句话也觉得自己有点扯淡,看看江灼的表情,有些尴尬地轻咳了一声,但还是不信这事跟沈子琛会有什么关系。
  他说道:“整件事情的开端在于那杯下了安眠药的牛奶。当年我妈把那杯牛奶端进来的时候,我是立刻就给喝掉了的,她还把空杯子也给拿走了。所以说给我们下药的一定是她,这也是我没有怀疑过别人会害她的最重要一点。”
  江灼皱了下眉,说出了他从开始就存下的一个疑问:“你有没有想过,周女士给你喝那杯加了安眠药的牛奶,有可能并不是想杀你。”
  沈谦道:“你想说什么?”
  江灼胳膊支在桌子上,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思索道:“沈总刚才提到,你刚过去的时候,周女士好像要接待什么客人,那是否她只是不想让你和沈子琛见到那位客人,才会这样做呢?”
  沈谦说:“这没有理由。她大可以直接对我说要见客,然后让我离开。”
  江灼摆了摆手:“先听我说完。如果那位客人的身份特殊,周女人不希望你知道他们即将见面谈论的内容,但也不希望你离开。所以端来了两杯放有安眠药的牛奶。你正好有些口渴,一饮而尽,沈子琛却悄悄将牛奶倒掉了半杯在花盆中……紧接着你感到很困,想睡了,那个时候又发生了什么?沈子琛在不在你的身边?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吗?”
  不,这当中一定还有某些事情,哪怕仅仅是一个不怎么起眼的细节暗示,才会成为沈谦后来梦境的契机。
  沈谦不由顺着江灼的话一点点往前回想:“当时我坐在桌旁,书房挨着窗台的位置还放着一张小床,子琛就拿着另一杯牛奶坐在上面。然后我妈把两个杯子拿出去,过了一会我觉得很困,就躺在了那张小床上……”
  他躺在床上了,那沈子琛又跑到哪里去了?
  那些遥远的记忆如同在梢头苟延残喘的枯叶,被风一扫,打着旋儿地掠过天际,然后轻轻落地。
  “嗒”的一声,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却一下子扣进了心里。
  “他过来推过我!”沈谦猛然说道,“我总觉得是我的幻觉,不是,他当时没有睡着,在床前推了我两下!”
  江灼道:“你当时已经很困了,但还能感觉到有人推你,那应该是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接下来呢?被人推了几下,怎么也应该稍微恢复一瞬的清醒吧?”
  “我想不起来了,当时我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什么都没看见,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不对,我睁开了一下,就只有那一下。”
  书房的窗台上摆着一盆螃蟹兰,上面有朵红色的花已经开到了极盛,缀在花盆里面探出的长爪上,随着风不停地晃动。而沈谦斜躺在床上睁开眼睛的时候,视线所及之处,就是那朵花。
  然而不停晃动的花枝忽然忽然静止了。
  是因为没有了风吗?可是……风哪去了?
  想到此处,沈谦只觉得毛骨悚然。他目光惊惧地看着江灼,刚才那些什么成熟稳重、运筹帷幄的架子,早就已经丢到了九霄云外去。
  他通体发凉,血液全身的血液刷一下涌到了头上,喃喃地道:“沈子琛……沈子琛?!”
  这个时候的感觉,就好像亲手开启了潘多拉的魔盒,满心欢喜将它放在掌心赏玩,称赞那美丽的花纹和精致的镂刻之后,才有人过来告诉他,刚刚被自己释放出来的,其实是瘟疫、衰老、死亡和痛苦。
  沈谦的手无意识地捏着装红酒的高脚玻璃杯,那力气之大,甚至连手背上的青筋都暴起来了,粗重地喘着气,只是说不出话来。
  掌心忽然一空,是江灼忽地伸出手来,抽走了他手里的杯子,说道:“沈总当心点吧,我可不想被别人以为是在欺压你。”
  “欺压”这两个字放在堂堂沈总的头上,似乎有点可笑,但沈谦也知道自己目前会是个什么狼狈的熊样。他定了定神,又是悲哀,又想苦笑。
  这次他约江灼来,明明是想告诉对方一个惊人的消息,结果江灼反应平平,最后痛苦震惊不能置信的那个人反倒成了沈谦自己,这才叫做现世报。
  沈谦深吸口气:“见笑了。”
  他基本上已经相信了当时是沈子琛关上了自己书房原本敞开的窗户。虽然其余的事情他无法看到,但是对方做了什么已经可想而知。
  这样的当头棒喝,沈谦的脑子是彻底清楚了。想想自己这么多年来对沈子琛的疼爱和感激,他简直是一阵阵的犯恶心。
  沈谦可不想再在江灼面前跌份了,压着这种反胃感,他尽可能让自己理智地思考:“所以说其实我母亲是被沈子琛害死的?”
  可是想一想他们当时的年纪,沈谦无论如何也产生不了代入感,顿了顿又说道:“可是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呢?我母亲对他一直很好,因为也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所以说上一句‘视如己出’毫不过分。就算不说感情,从利益的角度来分析,只有我母亲活着,她才有可能不断给沈子琛提供一些好处,她去世之后,沈子琛可一毛钱都分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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