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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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条,便是要重纳玉牒。”江珙沉吟片刻,思索道:“藩王世子之类的,想再入玉牒自然容易,可是旁系的这一次想再被算为皇族,恐怕是难上加难了。”
  “皇上这么做,就不怕那些庶子们造反么?”朱宠涭皱眉道:“不对……只有藩王才有军队。”
  那些顶着皇族名号肆意掳掠的,都只是前几辈藩王们的子孙而已。
  他们仗着血统的优势,光吃不干,也不知道囤了多少金银财宝。
  “说实在的,殿下,这场清算皇族之誉的‘明誉令’,最大的受益者,可能就是藩王们。”
  江珙再次细读这谕旨上的每一个字,也皱眉道:“皇上还真是大方,所有的金银财宝都不充公,全交由藩王当做报酬了。”
  “正因如此,这恐怕要变天了。”朱宠涭突然觉得寒意涌到了背后,喃喃道:“哪怕本王不作为,其他封地里的叔伯,恐怕早就开始同室操戈了吧。”
  虞璁是在睡梦中惊醒的。
  梦中张献忠和李自成提着屠刀,杀遍每一个下跪着哀求他们的朱家皇族。
  城内城外,皆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他突然想起了那句“捕晋宗室四百余人,送西安,悉杀之”。
  这些王子皇孙们联手覆灭了这个王朝,又葬送了自己。
  “熙儿?”陆炳睁开了眼,见他坐了起来,呼吸急促:“梦魇了?”
  “嗯。”虞璁捂着额头,半晌没有说话。
  陆炳起身下榻,为他取了寝衣披在肩上,再嘱咐小厨房去做些夜宵来。
  之前这一招说给二杨听了之后,两个老臣都变了颜色。
  皇上如今,当真如悍虎一般,手腕之狠决令人咂舌。
  他这样行事,看似纵容藩王征敛豪财,刮干净旁系亲戚的油水,其实不动声色的将他们都用利益驱动,把田产悉数收了回来。
  要知道,有的宗室甚至整个宅院的石阶下,都是塞满金条的地陷,‘珠玉货赂山积’也绝非戏言。
  有这些东西的诱惑,那些藩王哪里还管得着什么田产,自然会一笔笔的清算过去。
  这是一场势力悬殊的清算。
  皇上用宗族血统之大义立了面旗子,从朝臣到宗室无人敢反对,也都没有任何反对的理由。
  藩王们有兵有势,宰杀那些宗亲的积货易如反掌。
  这件事起码要三五年才能平息,而当朝玉牒也将全部清算。
  宗人府的新官吏都是杨首辅和吏部的人精挑细选过的,自然会在某些时候锁紧限制,一寸寸的压缩宗室名单。
  那些祖上六七代才能追溯到某个藩王庶子的普通旁系,定然是落不了玉牒的。
  不得罪大势力,又将小势力一键收割,虞璁能想到这些,也是那晚陆炳几句提醒才顿悟的。
  他想过汉代的推恩令,但推恩令只适合王朝的初期,明中期万人皇族再这么难,见效太慢。
  ——因为在历史上的一百多年以后,这大明朝就会倒在鞑子们的马蹄下,天子守国门也无可奈何。
  等那些藩王们都跟和珅严嵩似的搜刮囤积完,就成了个活动的银行,还不用付任何的利息。
  他虞璁迟早有法子让他们把国财都吐出来。
  陆炳端着雪花酪走了回来,见小皇帝窝在被窝里,只露了个脑袋,还在闷头想事情。
  在他开始担忧藩王之祸后,几乎每天都会露出这样沉默又不安的神情。
  锦衣卫大人坐在了他的旁边,想了想道:“豹房前段日子,诞了只雪豹崽子。”
  虞璁从沉思中反应了过来:“诶?”
  他接过了那碗雪花酪,边吃边听陆大人徐徐道来。
  这前任皇帝朱厚照爱开动物园,把长颈鹿隼鹰之类的动物全都收进了紫禁城,还养了不少大型猛兽。
  虽说这豹房原先是供贵族玩赏取乐的,如今被皇上一整改扩建,从规模到收集的种类都多了不少。
  后来朱厚照挂掉,兴献王世子即位,把无祸害的动物都放归山林,只有老虎豹子这样的烈兽还留在宫中。
  老太监们想了半天,不敢把这样的东西放出去祸害人,一拍脑袋就想了个法子——饿死他们。
  普通的老虎豹子自然挨不过断食的残酷,一只只哀嚎着接连倒下。
  唯独两只雪豹安然无恙,甚至还吃圆了不少。
  原因无他——当朝皇帝朱厚熜是道教信徒,而且在早期就表现出相当浓厚的修仙兴趣。
  这白鹤白鹿,还有雪狐雪豹,那从古至今都是祥瑞之物,谁不敢小心伺候着。
  雪豹这种东西不仅模样好看,身子还金贵的很,动辄生病不起。从前西域那边贡来三对,如今也只剩下这一对了。
  虞璁听到这消息的时候,愣了半天——合着朕宫里养了这么久的大白猫,还从来没去撸过?!
  陆炳一看皇上又开始两眼泛光,心里就松了口气:“这幼崽如猫儿一般,如今已经能吃些碎肉了。皇上若是喜欢,可以抱来玩赏——回头派个懂行的婢子跟着照顾饲养,也可以养的健健康康的。”
  “真的吗?多大一只?小毛团儿一样?”虞璁眨眼间就把雪花酪吃完,抹嘴道:“它被抱走的话,两只大豹子会暴躁的吧。”
  “那只母豹又像是偷吃了鸟儿,最近动辄呕吐,已经趴下了。”陆炳微笑道:“小豹子如今在被专人饲养,你若是想看一看,可以擦干净了抱来。”
  当皇帝还是有好处的啊!
  可以撸大猫!
  虞璁点了点头,又凑过去吧唧亲了一口。
  -2-
  第二天待早膳用完,小豹子便被宫女小心的抱了过来。
  它如今才两个月大,已经有两三斤重了。
  皇上跟抱孩子似的,极为小心的接过那还在打盹的小豹子,忍不住喜笑颜开:“它好丑啊。”
  一丁点大的小雪豹,还完全没有冰雪精灵那样令人震慑的美感。
  小家伙的绒毛还是浅玫瑰紫色,身上的黑色环斑轮廓模糊。
  大概是感觉被换了个怀抱,小家伙缓缓睁开了眼,疑惑的叫了一声。
  “诶这个声音,怎么跟小猪一样。”虞璁相当惊喜的挠了挠它软乎乎的下巴,眯眼笑道:“看起来好蠢啊哈哈哈。”
  陆炳安静的站在身侧,见他终于又露出了笑颜,心里也安然了许多。
  “哎阿彷,”他回过头去,示意他也摸一摸这又昏沉睡去的小家伙:“就叫它佩奇吧。”
  “是男孩子吗?”
  陆炳伸过手去,也摸了摸那柔软的小耳朵,噙了笑意道:“嗯。”
  虽然说后宫里的小崽子们还在努力练习走路说话,虞璁政务再忙每次沐休的时候也会去看看抱抱他们,但这雪豹毕竟不用教养,直接搂怀里跟揣个暖手宝似的。
  大概是皇上对这毛乎乎的小东西太过喜欢,以至于开会的时候都把它搂在怀里。
  一众大臣抱着资料卷宗走近乾钧堂的时候,瞥见皇上怀里呼呼大睡的黑毛团,都不由得沉默了几秒钟。
  佩奇像极了他的爸爸,平日里能吃能睡,但是跟有洁癖似的不会到处尿尿。
  虞璁一见小家伙在乾清殿里跟熊猫一样滚来滚去到处乱爬,就吩咐宫女们弄个浅盆铺满砂子,把它从前的排泄物埋进去。
  这小崽子竟真的跟猫儿似的闻着味过去,从此养成了在乾清宫角落里埋猫砂的好习惯。
  哎,真没想到啊,朕在这大明朝还有当铲屎官的机会。
  陆大人原本看着皇上喜笑颜开的样子还颇为欣慰,没想到从那天起,皇上开始没事就搂着佩奇睡觉。
  ——从前被搂着当暖炉的可是他陆阿彷啊。
  陆大人有时半夜睡醒了,一抬眼睛就能看见一人一豹睡的香沉,一时心里百感交集。
  这是失宠了啊。
  又是一个略有些燥热的夜晚。
  陆大人睡醒了起来,一睁眼就瞥见小豹子的尾巴压在自己的手腕上,心里叹了口气,抬手把它的尾巴放好,动作轻巧的离开了床榻,披上袍子走了出去。
  他原本是睡的略有些热,想出门透透气,一走下台阶,竟然看见鹤奴坐在那儿。
  “嗯?”他抬眉道:“你怎么在这里?”
  鹤奴披散着长发,也披着寝衣,想来是睡不着。
  月光下,他的眼眸如墨玉般温润,脸上依旧是笑意浅浅,只捧着脸慢慢道:“我想我爹娘了。”
  你不是孤儿吗……
  “我不知道我爹娘是谁,”鹤奴没有管陆炳在自己的身旁坐下,只自说自话道:“但是我看见别人都有,我就也很想有。”
  “大概,就是这世上没个沾亲带故的牵挂吧。”
  他坐在皇帝的寝宫外,大概也是想离自己心中的家人近一点。
  毕竟那天,皇上让他喊一声哥。
  清凉夜色如水,陆炳闻着草木的沁人淡香,慢慢道:“我其实,一直很不明白一点。”
  鹤奴瞥向他,眨眨眼道:“嗯?”
  “你好像一直在笑。”陆炳跟他已相识数月,如今也算是朋友了:“我原先疑心,你为什么见着皇上没几天就亲切的跟至交一样,后来发现这是你在府邸里自小察言观色学会的,也不足为奇了。”
  皇上喜欢被亲近的感觉,他就刻意放肆,好让皇上能对他好一点。
  “可是,我这几个月里,无论是宫里内外发生什么,都见你面带笑意。”
  这种笑容不轻浮粗浅,反而跟画中的送财童子一般,让人心里多了几分亲切。
  但就跟面具似的,好像永远都摘不下来了。
  “你想知道么?”鹤奴捧着脸看向远处的紫阙朱阁,慢悠悠道:“说起来挺惨的,但是你别心疼我。”
  “我现在日子过得很好,用不着谁心疼。”
  陆炳略紧了紧袍子,只低低嗯了一声。
  “从前袁府里腌臜事情太多,人人都心怀鬼胎。那些小妾们少爷们受了委屈,就来折磨我们这些下人。”鹤奴不紧不慢的讲着,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拿鞭子吊起来毒打那都是家常便饭,偶尔鞭子上还带着刺,一钩就能掀掉一层皮。”
  “可是,这袁府上下都巴望着老爷高升,成天都在烧香拜佛求个荣华富贵,”鹤奴垂下眸子,瞥了眼自己袖子上繁复细致的刺绣,淡淡道:“越是如此,越不让人哭。”
  “若是哭了,便丧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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