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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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英娘目露崇拜之色,李旦怎么什么都会!
  随即想到太子李弘和六王李贤,都是弱冠少年时就掌握琴、棋、书、画、诗、乐各种技艺,天家的皇子们,个个饱读诗书,可不是什么绣花枕头。
  李旦吹了半支曲子,撇下羌笛,抽走裴英娘手上的书卷。展开来,发现是一卷手抄的《列女传》,翻开的部分是一篇《黎庄夫人》。
  武皇后为了谋求政治资本,收揽人心,早年曾命北门学士重新编撰《列女传》。
  儒学士见裴英娘进步飞快,从太液池的荷花开始打苞时起教授她《列女传》,目前已经学到贞顺篇了。
  李旦以前不觉得《列女传》如何,但从头到尾把《黎庄夫人》扫过一遍后,想到儒学士平时肯定教导裴英娘效仿书中的女子,忽然觉得字字句句都大为刺眼。
  合上书轴,把书卷抛到宫婢手中,“这种书,是写来哄你们小娘子玩的,以后不必读了。”
  阿娘的一言一行,哪一点符合《列女传》宣扬的贞顺仁爱?
  就连因睿智聪慧、谦恭柔和而美名远扬的祖母长孙皇后,平生所为,也并不符合她所著的《女则》。
  上位者说的什么,写的什么,都不可信,唯有他做了什么,才是实打实的。
  裴英娘其实不怎么想学《列女传》,之所以天天背诵,是为了应付头发花白的儒学士。
  不过李旦不让她学,还真是出乎她的意料。
  看来,李旦绝不属于那种墨守成规的酸腐文人。
  裴英娘抿嘴一笑,紧紧拽着李旦的手,感觉到他指间一层薄薄的茧子,有些粗砺,但莫名让她觉得安心。
  李旦领着她往西边走。
  蓬莱宫的主体建在龙首原的南坡上,宫殿东北方向地势最高。每年冬至大朝时,大臣们从丹凤门进入蓬莱宫,要爬上高高的台阶,才能到达含元殿。站在龙首山顶峰,可以俯瞰整座长安城的长街坊市。
  越往西,地势则越平缓。
  几名马奴已经在围场等候,四匹油光水滑的纯色宝马正低头吃草料。每一匹都膘肥体健,神骏威武,马鬃梳成几条整齐的辫子,辫子上还扎了漂亮的珠串绸带。
  裴英娘想起李旦说过要送她一匹马的事。
  李令月忘性大,当初信誓旦旦说要教会她骑马,结果在送她一匹果骝马之后,就再也没提起骑马的事了。
  没想到李旦倒是还记得,裴英娘还以为他那天只是随口一提的呢。
  她提起裙角,露出石榴裙底下一双高齿木屐,有些为难,“阿兄,我今天就要开始学吗?”
  李旦示意马奴牵马上前,把一只糙豆饼塞到裴英娘手心里,“别怕,今天先和它玩一会儿,让它熟悉你的指令。”
  裴英娘看着黑马湿漉漉的大眼睛,鼓起勇气,上前一步。
  黑马低下脑袋,舔舐她的掌心,吐出舌头,把豆饼卷走。
  裴英娘忍不住咯咯笑,黑马喷出的气息热乎乎的,又潮又痒。
  半夏和忍冬跟在她身后,一眨不眨地盯着马蹄,一脸紧张。
  马奴牢牢牵着缰绳,细声细气教裴英娘怎么和黑马打交道。
  李旦默默站在一旁,看裴英娘不像刚才那么怕了,拍拍她的脑袋,“英娘,你自己慢慢玩,申时我过来接你。”
  裴英娘点点头,黑马温顺,她巴不得早点学会骑马,这样她就能和李旦、李显、李令月一样,去禁苑跑马啦!
  李旦走之前,叮嘱马奴,“小心侍候,不许永安公主上马。”
  马奴躬身应喏。
  裴英娘没有闹着今天就上马,她可不敢拿自己宝贵的小胳膊小腿开玩笑。牵着梳辫子的五花马,慢慢绕着围场徐行。
  马奴把四匹马一一牵出,让裴英娘挑选,她来回看了看,还是喜欢第一匹。
  五花马很快记住她的气味,时不时拿脑袋拱拱她,找她讨食吃。
  墙外人声嘈杂,间或传来纷杂的呼喊清喝和清脆的马蹄声,偶尔还会响起一阵阵热烈粗豪的欢笑。
  忍冬告诉裴英娘,不远处是皇子们平时比赛波罗球的球场。
  裴英娘回想了一下,李旦今天穿得简单利落,一身半新不旧的绀色窄袖圆领袍,裹幞头,戴护臂,原来是为了和李贤、李显他们一起打波罗球。
  过了小半个时辰,宫婢把坐褥、几案挪到廊檐下,请裴英娘去廊下休息。
  裴英娘把脱下的木屐搁在台阶边沿,矮身坐在簟席上,捶捶腿,半夏跪在她身后,为她揉肩。
  忍冬送上茶点和酪浆,酪浆是冰水里湃过的,揭开盖子,杯口水汽萦绕。
  裴英娘吃着茶点,喝着甘冽的酪浆,想起李旦,“八王他们还在比赛?”
  忍冬去球场打听,回来时说:“还没分出胜负呢。”
  裴英娘想了想,剧烈运动以后好像不能立刻喝太多冰饮?球场上的都是意气风发、无拘无束的少年郎君,正是随意放纵的年纪,可能不会注意到这点。
  她放下茶盅:“等比赛结束,你送一壶乌梅浆过去,不要搁碎冰。”
  忍冬答应一声,下去忙活。
  波罗球场和麟德殿离得很近。球场这边的比赛进行得如火如荼,麟德殿的宫婢、宦者们忍不住偷偷溜到球场外围,探头探脑,想一睹诸位皇子皇孙在马上的英姿。
  冯德眼尖,一眼看到宫婢中有几个生面孔,挥手把内侍叫到一旁,“那几个人是哪个殿伺候的?”
  内侍觑眼看了半天,小心翼翼道:“看着好像是赵娘子的侍婢。”
  冯德皱眉。
  常乐大长公主的女儿赵娘子即将嫁给七王李显为正妃,但天后一直没有册封赵娘子的意思。常乐大长公主为了替女儿长脸,三番两头进宫央求圣人,要求给赵娘子一个县主的封号。
  圣人以本朝还没有册封公主之女的先例为由,婉拒常乐大长公主的请求。
  常乐大长公主十分不甘心,常常打发赵娘子进宫,试图靠恒心打动圣人。
  冯德这几天已经不止一次看到赵娘子的侍婢在宫中乱逛。
  常乐大长公主跋扈刁蛮,赵娘子也不遑多让,加上她即将嫁给七王,宫里的人不敢得罪她,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等着哪天含凉殿的圣人动怒,亲自训斥赵娘子。
  一声锣响,场中的比赛宣告结束。
  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郎君们甩开偃月形鞠杖,大笑着纵马飞驰,马蹄起落间,扬起阵阵烟尘。
  赵家的几个侍婢盯着马上锦衣华服的王孙公子们,脸颊晕红,无限娇羞。
  冯德眯起眼睛,冷笑一声。
  不论什么时候,总有那么几个心比天高,认不清自己身份的可怜虫。
  他转过身,优哉游哉等着看热闹。
  脖子还没完全扭过去,忽然看见忍冬手里捧着一只鎏金银壶,穿过回廊,径直往球场的方向走来。
  冯德愣了一下,迅速以一个极为别扭的姿势,重新把脑袋转回来,笑眯眯迎上前,“永安公主可是疲乏了?”
  他知道永安公主在隔壁的围场学骑马,八王交待过,如果永安公主身边的宫婢找过来,就让永安公主先回寝殿休息,免得公主累着了。
  忍冬笑了笑,“酷暑难耐,公主让我给八王送一壶果浆来。”
  冯德感慨不已。八王还是个蹒跚学步的小童时,他就在八王院伺候听差,从东都洛阳到长安蓬莱宫,八王从来没有和哪位兄弟姊妹如此亲近。
  一开始,圣人收养永安公主的时候,宫中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
  如今还不到一年,永安公主已经完全融入宫廷,迅速博得圣人、八王和太平公主的喜爱,甚至在民间也渐渐传出聪慧纯孝的名声,哪里像个普通的九岁小儿?
  天后果然不愧是天后,不会随随便便带个懵懂的女娃娃进宫。
  冯德心念电转,愈发打定主意,以后一定要谨慎对待永安公主。
  忍冬含笑望着他,“球赛结束了吧?”
  冯德回过神来,掩下心里的思量,把忍冬带到球场的西廊。
  比赛后,诸位郎君大汗淋漓,瘫在廊下休息。
  唯有六王李贤和七王李显兴致勃勃,在廊下圈出一块地方斗鸡。帷帐周围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人。明明已经累得精疲力尽,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了,还强撑着为两边的斗鸡呐喊助威。
  廊下的郎君们闲散适意,都是男人,不必顾忌,一个个横七竖八,或歪或躺,毫无形象地在坐席间滚来滚去。
  甚至有人脱下外袍,只着白色内衫和大口裤,俨然把西廊当成他们的寝室。
  其中最伤风败俗的,当属宫廷画师崔奇南,他竟然扯开衣襟,卷起袍袖,大咧咧露出汗湿的胸膛!
  冯德频频皱眉,八王从来不会这么放浪形骸!
  忍冬目不斜视,穿过一地横躺斜卧的纨绔公子,走到李旦面前。
  李旦也热得满头是汗,但衣襟袍袖仍然裹得严严实实的,连圆领袍的系带都没解开。
  内侍在一旁绞帕子为他擦洗。
  冯德谄笑着道,“大王,永安公主给您送来解热的乌梅浆。”
  李旦抬起头,汗津津的长眉显得有些凌乱,这让他的五官凭空多出几分凌厉。
  忍冬毫无防备,竟被李旦的眼神吓得一窒。
  李旦指指食案,“搁着罢。”
  忍冬不敢吱声,放下鎏金银壶,屈身告退。
  冯德看出李旦心情不好,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大王,永安公主可真是贴心呢。”
  李旦轻轻嗯一声,执起印花飞鸟云纹葵口杯,斟一杯淡褐色的乌梅浆,一口饮尽。
  酸甜的果浆滑入喉咙,让他的烦躁稍微纾解了一点。
  “怪不得你对阿父认下的小娘子那么好。”
  六王李贤不知何时从观看斗鸡的人群中脱身而出,凤眼微微上挑,“难为她小小年纪,心思如此周到。我看她和显一直合不来,倒是很惦记你。”
  李旦淡淡道:“英娘乖巧懂事,谁对她好,她也会对谁好。”
  宫婢把李贤的坐褥挪到栏杆下。
  李贤轻扬袍袖,盘腿而坐,细细打量李旦几眼,压低声音问:“阿弟,你知道了?”
  李旦扭过脸,看着廊檐下因为输了比赛,正一路追着斗鸡咆哮的李显,“王兄,我但愿自己不知道。”
  李贤双手紧握成拳,眼睛里有火焰在燃烧,“我们生于宫廷,长于宫廷,不可能一直快活无忧。阿弟,逃避是懦夫的选择!”
  懦夫?
  不想涉足权力争斗,就是懦夫吗?
  李旦自嘲一笑,缓缓站起身,提起鎏金银壶,径直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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