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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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台涟垂眼道:“被新任指挥使扫地出门的人还能得五城兵马司给面子,这倒是件奇事。”
  孙景文语带轻嘲:“就说是呢,而且这人从我手下口中套话,得知了我是安化王仪宾,就死活要跟着我来安化,求我为他在王府谋个差使。您说,是不是很可疑?依我看,他就是个锦衣卫派来的探子。”
  朱台涟有些意外,抬眼问:“他跟着你来了?”
  孙景文点头:“是啊,我想着反正他想来自投罗网,我何必拦着,就叫他来呗,反正来了安化,搓圆揉扁还不是都任由咱们了?”
  朱台涟不予置评,只问:“现在人呢?”
  “就在门房呆着,您想见见?”
  朱台涟淡然饮了口茶:“唤他进来。”
  孙景文看不懂他的反应,自然,平素朱台涟叫他看不懂的反应太多,数不胜数,他也只好暂且不去多想,应了一声出去。
  片刻之后,一个身形魁伟、仪表堂堂的青年男子来到朱台涟面前,大礼参拜:“小人钱宁,拜见王长子。”
  钱宁?朱台涟略一思索,便想起了这名字的出处,他还真是个锦衣卫,而且不是密探,而是官居千户,当然,如果是冒名就两说了。
  他叫了起,淡淡问道:“你是从京城来的,我问你,你可认得一个叫‘朱宸’的绸缎商人?”
  听他头一句话竟问起这个,钱宁与站在一旁的孙景文都露出意外之色。尤其是孙景文,他一进门就听说了王爷已认回二小姐,今日就是为二小姐与二姑爷的接风宴,也听说了二姑爷名叫朱宸,是绸缎商人,他正有满腹疑问等待解答,听了朱台涟这话,疑问就又多了一条:莫非连王长子都对那位二妹夫生了疑?
  “绸缎商人……”钱宁面色迷茫地沉吟片刻,忽恍然道,“是了,京城有家挺大的绸缎庄,好像是叫‘荣昌号’还是‘荣德号’的,主家姓朱,他家大儿子名叫‘朱宪’,曾经给我们石大人频频送礼巴结,这个朱宸若说也是京城来的绸缎商,说不定就是他家亲戚。”
  以邵良宸所说,他家老号名为“荣德斋”,他哥哥叫朱宪,他家生意往日都是哥哥打理,钱宁这番对答毫无破绽,也不显得刻意。
  但是,刚听了姜炜那套说辞的朱台涟,听了这番话后,只会得出一个结论——这个钱宁就是京师派来协助二妹夫的另一个探子,不然就不会对这套假背景知之甚详……
  朱台涟微一点头,依然不予置评,转而问:“你想来替安化王府做事?”
  “是,”钱宁显得十分热切,几乎摩拳擦掌,却又不像孙景文那般点头哈腰,“不瞒王长子说,小人原先做锦衣卫的,还混成了个千户,没想到一朝天子一朝臣,张采害死了我们石大人,对我们这些石大人的旧手下横挑鼻子竖挑眼,老子……小人再待下去只会步了石大人的后尘,索性自己先辞了官不干了。老天开眼,叫小人遇见了孙仪宾,我就想着要能在王府混个差事,怎么不好过受张采那窝囊气?”
  他这人善于左右逢源,从前石文义在任时他确实与之关系密切,但也从未因此得罪过张采,因此之后仕途未受影响,很轻易就从石文义的跟班转换成了张采的跟班,而现下这般说又十分自然,纵使有人跑去京城打探,也探不出破绽。
  朱台涟却如没听见一般,不显得相信也不显得疑惑,待他的长篇大论说完了,问道:“你想为我们做事,有些什么本事?”
  钱宁露出几分自豪,挺胸道:“小人别的本事没有,只有一身武艺,尤其善使弓箭,双臂皆可开弓,百步之外可穿杨。”
  孙景文在一旁懒懒地插口:“我们安化王府不缺护卫,要你一个善使弓箭的人做什么?”
  钱宁正待分辩,朱台涟却道:“好,你就留下吧。陆成,为这位钱壮士在外院安排一处住处,食宿与侍卫统领等同。”
  候在门外廊下的宦官答应了一声,进来有请钱宁,钱宁喜笑颜开,对着朱台涟连连作揖称谢,跟着陆成告退出门。
  待他们走了,孙景文试探问道:“您是想要留他在跟前,好就近监视?”
  朱台涟没有回答,只道:“你一定迫不及待想问我那二妹的事,又何须为这些闲事废话?”
  孙景文确实迫不及待想说起小县主的事,听他提及话头,便不再理睬钱宁,道:“正是呢,我在京师辛苦打探了月余,都没寻着二妹踪迹,她怎就自己来了安化呢?”
  “你找着了,正是因为你找见的那姑娘就是二妹,她听了你的话后与妹夫商议,才决定来安化认亲,就是这么回事。”朱台涟三言两语说了过往。
  孙景文恍然点头,很快提出一个疑点:“可是,我遇见二妹那时,她还是闺女打扮,不像是嫁了人的。”
  朱台涟轻松道:“没错,他们那时尚未成亲,这些我已知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孙景文稍作斟酌之后,并没多说什么,转而问:“您方才向钱宁问起二妹夫,是不是……对他的身份有所怀疑?”
  朱台涟站起身,缓步走来他身侧道:“你若有话想说给我听,就来痛快说,不想说的,就好好藏你的私,别来拿我当个傻子试探。你早该明白,在我面前耍心眼,你不够格!”
  说完便径自出门而去。
  孙景文连讨没趣,也只能默默憋气。当下离了书房,去到方才安置他暂且歇息的耳房里,翻开随身行李,从一只装银钱细软的小木匣里取出一支凤翅形的赤金步摇。
  孙景文的视线紧紧盯在步摇根部所刻的“御”字之上,唇边露出一丝笑意。
  第53章 接风饮宴(五)
  晚上的宴会少了生人间的引荐与熟人间的寒暄, 开始得就比中午利落多了。对邵良宸而言, 忽然见到钱宁现身,当真是吃惊匪浅,险一险便露在了脸上。
  “这是刚陪着景文从京师同来安化的钱宁, 我已收了他在府上当差,你们同是京城来的, 不妨亲近一下,叙叙乡情。”朱台涟为邵良宸引见孙景文, 都还没有引见钱宁说得话多, 说完他就撂下钱宁,转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邵良宸对孙景文十分留意,本以为只为着亲自上京去找何菁这因由, 孙景文也会很热络地与他攀谈一番, 没想到短短几句问候寒暄之后,孙景文便走了, 倒像是对他毫无兴趣一般。
  待左近没了外人, 钱宁眉开眼笑地朝邵良宸拱拱手,模样像是首次见面热情招呼,嘴里说的却是:“邵侯爷别来无恙。”
  邵良宸与他一样客套还礼,嘴上道:“钱千户好,您可是奉张大人之命前来?”
  “既是张大人之命, 更是圣命。”钱宁摆出一副着意逢迎的姿态,显得十分自然,“要说侯爷当真深受皇恩, 皇上担忧您遭遇风险,特意叫张大人派个得力人手来此予以配合。我听说后便向张大人毛遂自荐,领了这个差事。”
  邵良宸十分意外,要说“得力”,相信钱宁绝对符合。从历史记载来看,这人除了在正德末期与另一个反王朱宸濠走得近了点之外,一直都是很坚定的保皇派,在这里,既不用担心他被倒刘派收买拉拢,又不用担心他像安巡抚等刘瑾派那样为了巴结刘瑾不择手段。因此就会十分可靠可信,而且这人既然有本事做成御前第一宠臣,能力也必定不容小觑。
  只是,历史上的钱宁这会儿难道不该是进豹房去巴结皇上么?邵良宸有些想不通,他问:“这差事又不见得能立功,风险还不小,钱兄何必要揽下来?”
  钱宁毫不讳言:“所谓富贵险中求,越险就越有好处。再说了,我也是真心稀罕您这种差事,有心自己也来试试。”
  邵良宸瞟了一眼朱台涟:“可是,你竟报了真名,不怕引人生疑?万一有人听过你的名姓呢?”
  “不怕,不瞒您说,我不光报的真名,连身份都是真的。”钱宁嘿嘿笑着,当下便把自己接近孙景文助其脱身并陪着他们一路同行过来安化的过往简述了一遍,“……孙景文肯定是不怎么信我的说辞,朱台涟倒不知信了几分,反正他是留下我了。以后我身在王长子府,探听讯息来帮你总还是便利的。”
  邵良宸几乎咋舌,钱宁纯粹就是来替他挡枪拉仇恨的mt,这边的人满心防着厂卫派新的探子来,他就顶着前锦衣卫千户的名头大摇大摆地来,将那些人的注意力全都引到身上,于是邵良宸这个主力也就相对安全了。
  邵良宸真心道:“老兄,你如此照应我我自是感激得紧,可你也该留意自身安危啊,万一人家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暗中动手将你杀了怎办?”
  钱宁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我又不像你,我的差事就是护好了你,无需自己如何冒险探查,而且又没带家眷,随时见势不妙,我可以脚底抹油、由明转暗啊。总之你不必替我挂心就是了。”
  邵良宸想想也是,依照历史记载那样,钱宁的心机手腕以及武功,恐怕都会在自己之上,确实无需自己去替人家担忧。
  他点了点头:“说真的,你来得正是时候,若是京师不派个人过来帮我,我这边还真有点棘手。”当下他也将已得到的讯息都对钱宁简述了一遍。
  邵良宸十分谨慎,他与何菁有意将王府众人摘出来,这都是私心,不便叫钱宁知晓,简述的过程中,他便着意说了杨英与仇钺等人布局利用安化王府一事,对朱台涟一方的嫌疑则含糊其辞,只提了孙景文的作用。
  周遭人来人往,两人都十分警觉,面上都像生人头次说话一般客套,逢有外人接近便转换言辞,绝不会被人听去疑点。而且即使被怀疑他们的人见到也不怕。依照常理,如果他二人都是厂卫坐探,必然不敢在外人面前公然亲厚交谈,所以越是这样才越显得自然。
  钱宁听完了,朝不远处与人说话的孙景文望了望:“我也觉得那小子必是知道些内情,可惜他对我很有防备,尚未能探得什么。”
  “这个不急,”邵良宸道,“你既然与他相处多日,对他秉性有了哪些了解?”
  钱宁唇角一歪:“要说最重要的一条,莫过于——那是个天阉的,心里好色得厉害,却是有劲无处使。”
  “天阉的”专指男人天生人道不能,邵良宸十分诧异:“安化王大女儿招的仪宾会是个天阉的?”
  “谁知是先天后天?总之,此事为真,你不必怀疑。”钱宁剑眉微蹙,似有些隐情不愿启齿。
  邵良宸便没多问,因知道钱宁是个靠谱的,他心里也并不怀疑,想了想道:“是了,我那里正有一瓶豹房胡太医送的补药,听说专治此症效力不凡,回头拿给你,你去送给他,若他吃着有效,必定对你大为感激,说不定将来会对你透露些什么。”
  纵然孙景文对钱宁的来历有所怀疑,也不会觉得钱宁有心给他下毒,钱宁若去献药,只会被他视为向他讨好以博取信任。
  男人对这种事都极为重视,尤其如果孙景文真是个骨子里好色却又无能的男人,更是不知有多渴盼恢复能力。那对他而言简直就是天下头等大事,所以那药他应该还是会吃的。邵良宸不确定那瓶药会见效,但只需叫孙景文感觉出一丁点的效力,也必会对争取到他信任大有帮助。
  “哦……”钱宁并不掩饰眼神中的一丝怪异。
  邵良宸这才反应过来,顿时红了脸:“那是胡太医见我新婚,便送与我的,说是有病的可以治病,无病的可以添趣儿。我虽收了,并未用过。随身带着也是为了见机行事有备无患……那个,这不就正好用上了么?”
  钱宁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看你,亏你还是成了亲的,俩大男人说起这种事,你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京里那些大人们有几个不吃那种药的?你真吃也不丢人,等你给了我,我还想尝一丸试试呢!哎这安化城不大,像样的青楼妓馆总也该有一家吧?”
  邵良宸啼笑皆非,不得不说,像钱宁这样百无禁忌的性子,反倒比他这种洁身自好的更不容易引人生疑。像他们做探子的,还是尽量和光同尘最好。
  “还有件事,朱台涟问了我一句知不知道你,看那样儿对你也不是十足信任,你要留神提防。”钱宁说完拱了拱手,就此走开。
  朱台涟……邵良宸又向朱台涟望了望,这个二哥,实在是令人很难看得透。
  不知为何,他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此时二哥已经体察到了他的真实身份,知道了他是个厂卫坐探。这是种无根据的直觉,邵良宸并不能说得出理由。
  如果真是那样,二哥想造反,还知道了他是个探子,难道还真能看在他是妹夫的份上,就对他不予追究、放任自流?
  那可是谋反啊!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怎么可能留个探子在跟前蹦q还不理睬?别说他只是个妹夫,就是亲妹子,亲爹,亲儿子,但有威胁,都理当尽快除掉才对。
  邵良宸完全想不通。
  女宾那边除了个别年岁大的夫人因乏累没来之外,人员相较中午没什么变动,朱奕岚见了何菁,面上如常招呼闲聊,眼中却掩饰不住看笑话的神色,何菁对这个又傻又不自知的妹子实在很无语。
  “竟有这事?”荣熙郡主听了何菁私下里告知的下午那变故,很是吃了一惊。相比前些日跑去桃园骚扰,这回设局可就严重得多了,倘若那个仇钺喝多了酒心生歹意,谁知会出什么大乱子?再说私自引了个男客闯到女宾区域,万一被外人撞见也极为不成体统。
  荣熙郡主面上愠色隐隐,握了握何菁的手道:“好孩子,你是个懂事的,此事姑母知道了,今日客人多咱们先不张扬,明日必会为你讨还公道!”
  何菁隐然不安:“姑母,您看这一家人本来平平静静的,我们两口一来,就搅得这样儿……”
  荣熙郡主打断她道:“哪里是你们搅得?你当你们来前怪事就少了去?总之你安心便是,一切有姑母替你做主呢。现今,哼,安化王府可不是她们母女二人的天下了。”
  何菁便没再多言,没过多会儿饮宴开席,女宾们人数少,又更好热闹,索性就围坐了两大圆桌,没有分座。
  巡抚安惟学的夫人午宴时便曾与何菁攀谈,这一回更是将她硬拉来自己身边落座,待她十分热络。巡抚官职虽不甚高,却是本地实权最大的人物,安夫人在这些女眷当中的身份也便仅次于王府皇族的几个人,其余女客纵使对安惟学的人品有所鄙夷,面上也都对安夫人十分恭敬。她想拉何菁同坐,荣熙郡主与秋氏也都乐得给面子。
  席间安夫人悄然询问:“早听闻那位小县主极为嚣张跋扈,她这些日子没有欺负过你?”
  何菁笑道:“还好了,毕竟有姑母在。”
  早在中午时她便觉得这位安夫人和气可亲,露出的关切也不显得虚伪客套,心里对其已有几分好感。午后那会儿邵良宸已将从朱台涟那里听来的巡抚安惟学仗责羞辱将士妻子致人死命的恶行对她说过了,但看着安夫人,何菁还是觉得,不管丈夫有何恶行,至少人家这位夫人像个好人。
  安夫人微露冷笑:“是啊,还好有郡主在,不然任由郑娘娘那母女俩兴风作浪,你的日子怕不好过呢。这些日小县主的一些作为可是传遍了安化,连我们都听见了。”
  妹妹追姐夫追得肆无忌惮都已路人皆知了。何菁亦是无语,好在她心里根本没拿朱奕岚当自家人看,不会替她觉得丢人。
  此时人们都入睡得早,众人闲话之间吃罢了晚宴,宾客们便开始纷纷告辞了。
  何菁随着荣熙郡主与秋氏将众位女客送至后宅的门首,安夫人拉着她的手问:“我看你脸色,似是有些寒凉之症,你是不是早年受过寒?”
  何菁有些意外,微笑道:“确实是呢,怎么,您还懂医术?”
  “我家里可有长辈做着御医呢,”安夫人笑得有些自豪,语气仍然煞有介事,“女人家这种寒症不可小视,尤其你还未曾生育,更要及早调理。回头我为你抄个我家的祖传方子来,你依着服药,定能及早痊愈,将来生上一窝孩儿。”
  “那可多谢您了。”何菁真心感激。虽听说安惟学的劣行,也亲眼见到本地官员的夫人们大多对安夫人冷淡敷衍,何菁却是真心挺喜欢这位夫人。
  巡抚是朝廷特派,不是本地父母官,按道理说安惟学夫妇都没必要讨好他们安化王府,安夫人对她的关切也就应该是真的。
  安夫人见她一个年轻媳妇听见“生上一窝孩儿”这种话竟没一点羞涩之意,心里亦感好笑,倒是对何菁更添了几分亲近之意。
  各家的马车停在院中,女客们一个个地上车告辞离去,尚有些站在院里说着话,忽听院门那边传来一阵吵嚷喧哗,其间似还夹杂着孩子的哭喊,引得众人纷纷看去。
  荣熙郡主过去两步问道:“吵嚷什么呢?”
  一名在后门门房当值的宦官小跑过来报道:“郡主娘娘恕罪,是几个小叫花子,想是看见咱家这块儿今日热闹,就凑趣儿过来讨饭,奴婢这便撵走他们。”
  何菁正站在不远处,闻听忙道:“等等,大冬天的,人家不过是为讨口饭吃,何必如此刻薄?”说话间已在身上摸了摸,才想起自己分文未带,有心摘点簪环首饰代替,又疑心那种东西给了小乞丐,人家拿去典当怕是也要被当做偷来的赃物扣下,帮不上忙。
  这时一只手伸过来,托着一小捧碎银,何菁转头见到安夫人正盈盈微笑,不禁赧然道:“叫您见笑了,这点事儿竟还需您帮忙。”
  安夫人叹道:“往日我看见那些流民,还不是常布施些的?这回的善事算你做的,记得以后得还我。”说着还朝她狡狯地眨眨眼。
  何菁连连感激,接了银子,怕下人们呵斥吓着孩子,就亲自走去了门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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