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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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让剔出了一小碗鱼肉,淋了点酱汁上去,端到阿沅面前,“尝尝李师傅的手艺。”
  味道很香,她承认很有食欲。但此时正有位文人侃侃而谈,她对面那桌的文士不住抚须点头,显然听得十分认真。阿沅觉得在一派浓厚的学术讨论氛围里吃饭实在太有压力了,会让人消化不良。
  看她没动筷子,程让奇怪道:“怎么了?不合胃口?”他明明打听过阿沅最近挺喜欢吃鱼啊,莫不是鱼吃多了,腻味?
  她轻轻摇头,以袖遮口,小声道:“我想听听他在说什么,似是很有道理。”
  程让听了一耳朵,无非是些老生常谈,他都能背出来。正想转头跟阿沅嘲讽几句时,看到她表情,认真且严肃,他瞬间将滑到嘴边的话咽下去。阿沅应该没看过这种清谈,他不能扫她兴致。
  “那你吃一点儿啊,凉了就不好吃了。”
  阿沅左右看了看,盛情难却,她还是挑了一小口。嗯,真的很好吃,她差点没忍住想大口吃。悄悄咽了口口水,她放下筷子,喝了口清茶。
  旁边那桌的人突然起身离席,站到她旁边。阿沅惊讶地抬头看他,程让径直站起来绕到阿沅桌前问道:“何先生,怎么了?”
  何先生手执蒲扇,扇柄虚点了点阿沅桌面,笑眯眯道:“程小公子啊,你带小姑娘来这宴,也不怕闷着她?我要是你,带人家姑娘往城里酒楼一坐,也比在这儿强啊。”
  程让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我就是慕名而来,李师傅做的烤鱼可是一绝。而且——”
  阿沅站起来接过他的话,“而且,我觉得听在座各位先生论谈见解有道,实在让我受益匪浅,一点都不闷。还有李师傅的烤鱼真的很好吃。”
  “小姑娘不适合听他们的大道理,”何先生面带嫌弃地摇摇头,又微微笑道,“烤鱼好吃就尽管吃,没人会管你的。”
  他刚说完,居于首位的葛三爷便宣布要循古例,大意就是将装着酒水的托盘放入溪涧,停在谁前面便让谁来提出自己对论题的看法。
  阿沅感觉心一下子被揪起来了,就好像很久以前上课正摸鱼时,老师突然说要随机点人回答问题。那种惊心动魄的感觉就算重活一世,还是有些刻骨铭心。
  旁边两位颇为淡定,相视一笑便各自回了自己位置。
  阿沅也坐下来,烤鱼再不吃就真的要冷掉了,她想了想决定不能浪费程让的心意。
  觅曲涧是一条人工挖出的小溪涧,因坡度较缓,水流比较平稳,因此托盘置于其上也还算稳当。晃晃悠悠的,托盘停在了一人桌前。
  旁边有人起哄,阿沅停下筷子,好奇望过去。侍宴的仆从将托盘端到那人桌上,那人执起酒杯,豪放地一饮而尽。众人抚掌而笑。
  “好酒!”他感叹一声,站起来道,“江某不才,有几句浅见想请在座诸位品鉴,权当抛砖引玉。何为道?……”
  之后是一番高深的理论,尽管阿沅有一定的古文基础,但听在耳里还是有几分艰涩,特别是那些纯学术的词语,她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陆陆续续又有几人起身谈论,阿沅终于从听不懂大部分升级到听不懂小部分。身处其中,已然得了几分趣味,文人就算是吵架也是儒雅的。
  托盘又一次被放到涧中,然后她就看见托盘慢悠悠、稳稳地停在了程让面前,场面有一瞬间的安静。
  程让潇洒一笑,喝完那杯酒道:“程家言襄不敢在诸位面前班门弄斧,只能抚琴一曲,聊以助兴。”
  侍从立刻将他桌案上的摆盘撤去,送上一把七弦琴。他拨弄两下,阿沅看着他的动作不自觉攥紧了手。
  “好琴。”他微微笑道,“今日天公作美,在下就献上一曲《风和》。”
  琴声铮铮,和着溪涧流水、暖融日光,阿沅觉得此时恍如梦境。十四岁的少年一身青衫,在一片白衣里淡然操琴。她不懂乐曲,却由衷地认为他琴艺颇高,很难想像一个武将的儿子竟然精通琴艺。
  程让弹琴将宴席的气氛推向高潮,琴声止住之后,又有人主动要献曲吟唱。
  “你弹得很好。”阿沅歪头小声夸他。
  刚刚还淡定抚琴的程让,耳朵尖悄悄红了。“献、献丑了。我听林世伯说你喜欢吹埙,以后我们可以合奏。”许是想到以后他们可能的关系,他耳朵更红了,没再说话。
  阿沅却愣住了,林太守说她喜欢吹埙?原来的林沅会吹埙吗?她几乎继承了林沅的记忆,但没有与吹埙相关,她的院子里也完全没有相关曲谱或乐器。
  只有两个可能,第一个可能是这一部分记忆因为某种原因被消除了,并且林沅丢弃了所有相关的物事。她不愿意深想,但又不得不想,如果这个可能是真的,那必将是一个隐患。
  第二个可能就是林太守在胡说。但是阿沅找不到他胡说的理由,所以说她以前真的喜欢吹埙?
  她佯装好奇问道:“我阿父怎么会和你说这个?”
  “呃,前几日我向世伯请教琴道,然后就说了。”他似乎有难言之隐。
  “请教琴道?”阿沅掩嘴笑,“我阿父对操琴一窍不通。”她放心了,看来吹埙只是她阿父在胡说。林太守作为一州太守,有一个特点就是爱面子。他精通棋书画,却唯独不善抚琴。这弱项不少人都清楚,不过他是清州最高掌权者,一般没人会上赶着讨嫌,。
  当爱面子的林太守碰到不知底细的愣头青向他请教他的弱项,而且这愣头青还是他未来女婿时,他既不能逞强,也不能认输,所以编了胡话,拉自己女儿出来转移视线。
  “一窍不通?”程让惊呼,反应过来赶紧压低声音,“不可能吧?世伯明明与我说了一番论琴,我还弹给他听了。”
  阿沅抿一口茶润唇,轻描淡写道:“他唬你呢。”林太守虽不善琴,但号称过目不忘,当年为了克服弱项也是读了许多琴艺理论,奈何理论始终无法转为实践。不过这相关的理论知识足以让他忽悠住程让。
  程让斟酌了一会儿,小心翼翼道:“他没生气吧?”
  “这要看你以后表现了。”留他一个人在一旁慢慢思考,阿沅慢条斯理地吃一口刚呈上的菜肴,再抿一口清茶,觉得来这宴席真是物超所值。
  直到未时初,宴席才散。阿沅跟着程让正准备从原路走,葛三爷从后面追上来道:“程小公子、林姑娘请留步,今日若有怠慢则请多包涵。”
  “无事,多谢款待,宴席很好。”程让微颔首,领着阿沅退后半步,颇有礼仪气度。
  葛三爷一手执蒲扇,一手抚须,“程小公子琴艺高超,葛某改日一定登门请教。”这话一听就是客套话,但在他说来却似乎诚意满满。
  但这会儿琴艺一词对程让来说有些敏感,他听到总觉得不是滋味,仿佛葛三爷是在反讽。不等他说什么,葛三爷对着阿沅微微一笑,然后风度翩翩地走了。
  看程让还在沉思,阿沅打断道:“我不太会弹琴,大概也要向你请教了。”为了林太守的面子,她大概真的要学弹琴,不知道现在学来不来得及?
  “啊?呃,我……好的。”伴随着到处乱飘的小眼神,活脱脱一副情窦初开的模样。阿沅面不改色,虽然现代年龄有二十岁,但卧病在床就快三年,对于感情一事完全不通,完全没法理解他的小害羞。
  “那回去吧。”阿沅走到前头,“我想回家午睡。”
  风和日丽,流觞抚琴还不如临窗小憩。
  第6章
  风雨起清平,埙声有余音。
  林太守公务太过繁忙,在这种节日里也没踏出书房一步。阿沅端着鸡汤去看他时,正好瞧见他在看《论琴》。
  “阿父,歇会儿吧。”她将鸡汤放到书桌边,抽出他手里的书,“您别看啦。”
  她知道她阿父对不会鼓琴有执念,可没想到他现在还在看这种理论书。被女儿撞破这事,林尚有点不好意思,清咳一声道:“咳没大没小。”
  阿沅可不怕他,将《论琴》塞进书架里。林太守在喝汤,她就站一旁帮他分类公文,处理好的就放一边,有疑虑的筛出来等核查。
  林太守边喝汤边与她说话:“阿沅今日之行如何?程家二郎其人如何?”
  “他带我去了觅曲宴,名不虚传,人挺好的。”
  听到女儿还算满意的评价,林太守不满意了,放下汤就与她讲道理:“这小子怎么带你去那宴会?简直胡闹!我就说他不靠谱,你年纪这么小,可别被带坏了。”
  “阿父,”阿沅停下手,跟他对视,“您还和他说我会吹埙,您这不是骗人吗?”
  这几日公务繁忙又想着要提升自己,林太守差点忘了这茬事,现在经她提起才意识到自己还挖了个坑没有填,“这个,我这不是为你们培养共同兴趣嘛。程让一个武将之子都会弹琴,你看你都不会。明日我就为你寻个先生,教你吹埙,不难的。”
  对于林太守的嫌弃,阿沅没法反驳。因为原来的林沅体弱多病,林尚和徐氏生怕她夭折,平日里都不敢让她学太多东西,乐器这类费神的东西她碰都没碰过,就怕她累。可定了亲之后就不能这般娇养她了,也幸好大夫诊断林沅现在的身体好了许多。
  “可是阿父,您为什么跟他说吹埙,不说吹笛、吹箫、弹箜篌?”
  林太守问她:“你会吹笛、吹箫、弹箜篌吗?”阿沅诚实地摇摇头,她生病前会弹钢琴,但现在并没有钢琴。
  “这就是了嘛,反正你都不会,那说你会什么有什么要紧?”他抚了把胡须,“会吹笛的姑娘很多,可会吹埙的就很少了。为父不会鼓琴,也不想强迫你学琴。吹埙简单些,而且埙音朴拙抱素,乃君子之音。”
  林太守致力于忽悠女儿学吹埙,甚至不惜自曝其短。阿沅叹气,“都听您的,可我还和程让说改日向他请教琴艺。”
  林太守眉头一皱,“你若要学琴,我便为你找个琴师回来,何必向他请教?他若能教导你,也就不会被我唬住了。我一个外行人跟他讨论琴艺,他都不知反驳。”
  “谁说您是外行人?”阿沅浅笑,“阿父您可不要谦虚,您的琴艺理论可比他强多了。我若有不会的,一定先来请教您。”来自女儿的真心恭维最让人舒心,特别是贬低对手的,林太守缓了表情,心里甚为自得。
  阿沅端着喝完鸡汤的空碗正要走,林太守突然叫住她:“阿沅,最近清州海边不太平。”说了这么一句后,他看见女儿懵懂的眼神,又后悔不该说出来,“算了你不懂,你回去吧。”
  阿沅嗯了一声,将书房门关好,神色自然地回到自己院子。
  清州海边不太平,她怎么会不懂。程让父亲是程亭,现任云麾将军,平日驻守在清州清城,这也是太守府所在地,清州的军务大部分由他负责,尤其是海防。现在海边不太平就意味着他必须马上从清城赶到海边军事重地嘉台,也许现在已经秘密离开清城了。
  不知道程让会不会跟着去?如果他真的去了前线……阿沅深吸一口气,想到资料里写的“年十五即随父从军”,她赶紧转了了珠子,召唤十九。
  “清州海防有危险吗?”
  “嗯……我只能说任何战役都是有危险的。”
  “十九,你知道我想问的是什么。”
  十九犹豫了下,回答她:“程让不会去嘉台,但是……”她没有说下去。
  阿沅听到程让不会去还松了一口气,“但是什么?你卖什么关子?”她有点不好的预感。
  “对不起。”她听见十九叹气,“阿沅,我不能告诉你。”
  通话被单方面掐断了。
  她看着自己的银镯子良久无言,窗户没关,帘子被风拂开。绿绮走过去关窗,看了眼天色道:“快要下雨了。”春季多绵绵雨。
  阿沅回过神来,轻声道:“山雨欲来风满楼。”不知道清州这场不太平会导致怎样的风雨。
  “姑娘?”绿绮没听清,以为自己听漏了她的吩咐。
  她笑笑,“无事,你下去吧,晚膳再叫我。”
  等绿绮出了房间,她在书桌前坐下,摊开摆在那儿的书,认真看了起来。无论风雨多么激烈,目前的她显然无法改变任何状况。
  过了大概两刻钟,有人敲了敲窗户。阿沅莞尔一笑,会敲窗的只有她阿姊。她合上书走过去,也敲了敲窗,这是姐妹俩的小暗号。
  对上暗号后,她小心从里面推开窗,林泠正对着她笑,“今日过得如何?”
  “阿姊有崔家哥哥相伴,都忘了我了。”阿沅似真似假地抱怨,小女儿家的娇态让林泠觉得心里软乎乎一片。
  她轻轻捏了下阿沅的脸蛋,“好吧,是阿姊对不住你,明日带你出去玩。”
  “只有我们两个人?”
  “阿兄也一起,他明日无事。”林泠从窗边走开,绕到门前进了房间,很自然地就坐在书桌前准备检查她课业,“咦,你什么时候喜欢看医书了?”她看着桌上的《黄帝内经》十分惊讶。
  阿沅道:“闲来无事随便看看,”她佯装不在意地将书随手放在一旁,拿出自己的课业给林泠看。
  林泠也没追问,边看她的课业边点评道:“最近练字效果不错,字形有力许多。先生叫你背的书可背了?”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
  “行了行了,没要你背,对着先生能背出来就行。”
  阿沅歪歪头,开始闲话道:“阿姊,阿父让我学吹埙。”
  “吹埙?”林泠惊讶道,“为何?”纵然与林太守生活了十几年,她还是不能完全理解他是怎么想的。在她看来,她的妹妹样样都好,完全不必学那些东西。
  “因为——”阿沅拖长尾音,“程让精通琴艺,但阿父一窍不通。”她说完,两姐妹同时“噗嗤”一声笑出来。
  林泠忍笑道:“为你请乐师就要告知阿娘,阿娘会笑话他的。”她轻啜了口茶水,又道,“说到程让,我听说他大哥程诩最近要回来了,程让与你说了吗?”
  “没有。”阿沅摇摇头,程让一整日都没有提到过他家人。如果不是十九还会给她资料,她对程家几乎一无所知。而且十九说了许多,却从来没提到过他还有个大哥。她知道程让生母早逝,继母生下了他的幼弟,家中没有姊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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