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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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光如水。
  在西凉的日子平静安稳,比起从前需时时提防,算计人心,如履薄冰的生活,在此处显然过于安寧。
  起初,对着秋穗,王扶雅终究是含着几分戒备和疏离的,然而时日一久,陌生熬成了习惯,就连面对宫人一口一句“雅夫人”,她亦能面色如常。
  时间是最好的良药。
  它能将所有伤痕一一修復,亦能将不愿记起的回忆慢慢冲淡。
  但它也是毒药。
  最可怕的是,在岁月无声的潜移默化下,将那些本不该属于你的,悄悄地熬成了一种习惯。
  习惯了安稳,习惯了温情,习惯了……有他在的时候。
  手中的笔一顿,一滴墨色突兀地落在纸上,晕染了纸上风华。
  王扶雅怔怔地看着纸上那抹突兀的墨跡,转头看向一旁的秋穗,声音是她自己也未察觉的颤抖,「你说什么?」
  「前日北祁突然发兵,待陛下察觉时,敌兵已经攻陷边境数座城池……夫人,我们怎么办?」
  秋穗焦急地说着,声音忍不住带了哭腔。
  有什么,悄然在心底碎裂开。
  手中的笔不知何时落了下来。
  「在想什么?」
  身侧,是他不知何时走了进来,遣退了秋穗,伸手拾起了她落下的笔。
  目光随意地往案上的画卷上看去,原只是不经意一瞥,却不防在触见画上的景物后,目光闪烁,一瞬间幽深难明。
  雪落夜天,行雁齐飞。
  这场景,他再熟悉不过--
  「那一晚的景色,你还记得。」
  他这般说着,语调平淡,她却从中听出另一番意思。
  「你既善于丹青,不如让朕也佔个名头,题句诗词如何?」
  「陛下想写什么?」
  他敛眸似乎想了想,走到她身后,持笔握住了她的手,左手撑在桌子边沿,将她环在了胸前。
  太近了。
  王扶雅一动也不敢动,见他握着自己的手,持笔沾了几分墨色,不经意问道:「上次你唸的那句就挺好,叫什么来着?」
  她抿唇,轻声答道:「……孤雁不饮啄,飞鸣声念群。」
  他轻“嗯”了声,握着她的手,在画卷的留白处一笔一画,写下两行飘逸的字跡。
  飘逸不羈,行云流水,映着天边大雁,彷彿就欲飞出绘卷,遨游天地。
  令人不由自主地生出些许盼望。
  他的呼吸声就在耳边,酥麻温热,将所有的偽装都化了去,低声道:「若日后朕不在,怕只有你能假冒朕的字,调遣兵士了。」
  王扶雅紧攥着笔,紧盯着纸上的字,寒冬岁末,她被握着的那隻手却隐隐冒汗,而他的手心却始终冰凉。
  她有些心不在焉,「陛下怀疑我?」
  他定定地看着她许久,似乎是想看进她的眼底,试探她话中真假。
  漆黑如点墨的眸中深不见底,翻涌着惊涛骇浪,旁人却看不清。
  半晌,他才扯唇笑道:「你多心了。」
  她心底发凉,没有说话,由他引着又写了几个字。
  忽然,他停了笔,伸手在画上的一行大雁上微微一指,「你瞧,这大雁绘于此处,所见所闻不过这一方天地,若有一日,天下一统,再无战事,牠飞过的千山万水,再不设限,那才是真正的自由。」
  天下一统……
  她抬头看着他,过了很久才道:「这才是你真正的目的吧?」
  将她掳来西凉,置于此处,不是为了一时兴起,更不是为了那些他所表现出的深情。
  而是为了藉口--一个发兵的理由。
  试问,一个早已有不臣之心的南辰世家之女,被家族事先送到北祁为妃,试图依靠北祁以待南辰覆灭,成为另一个国戚之家,如今没有了这颗暗棋,打破了三方势力默认的平衡,掀起混乱,谁有比之更好的人选?
  说到底,她仍旧是一颗棋子。
  随时可能被放弃……
  她抿了抿唇,不知是细思极恐后的悲愤,还是知道自己受骗后的凄凉,她终是忍不住自他掌中抽出被握住的手,侧首看他,心生悲凉。
  「那么,对你来说,我到底是你的边角,还是长龙呢?」
  是被你为了顾全大局,随时可捨弃的棋子;抑或是仍有着一点位置,试图想留下的人?
  元顥垂眸,那双眼睛在她的注视下,退散了所有堆叠起来的沉稳之后,露出了一丝丝隐藏极深的思绪,似无奈、似悲伤,竟是无端勾起心底的一丝酸涩。
  「上次,你曾说过,希望能走出皇城,看看这广袤的天地。其实,我也一样。」
  他没用象徵帝王的“朕”,而是用了“我”。
  他叹息一声,放下手中的笔桿,修长的手指轻轻略过画上草原、飞雪、天空,最后停在了天边绘着的一行展翅的大雁上。
  「自出生时,我就被困在了这深深的宫墙里,一开始是随着母妃活得小心谨慎,默默无闻,后来母妃薨逝,我与阿琅发誓要让仇人血债血偿,而今回首,竟都是些筹谋算计,出生入死的记忆。」
  「所以,你就想要復仇?可是我们并未参与……」
  不等她说完,元顥便打断了她的辩解,「所以,朕要让这天下再无战事。唯有天下一统,才能真正不受侷限,重获新生。」
  王扶雅目光闪烁,一时说不出话来。
  而他,就在她复杂明灭的目光中,握着她的手,一双眼像是望进了心底,不留任何馀地。
  「这天地,早晚会是西凉的天地。届时,四海咸服,天下皆臣,再无祸乱--朕就带着你,共看这大好河山,乾坤日月,好么?」
  耳边的温热,他的话,融成了一片水光。
  他为她描绘的梦境如此美丽,却是让人心痛难耐。
  彷彿易碎的幻象,一不留神,就会消散。
  王扶雅低头看着他握着自己的手,有这么一瞬间,她心生动摇,几乎就想拋弃一切,投入他画出的梦境里。
  儘管知道是梦,儘管知道梦随时会醒。
  角落里的灯芯“噗嗤”一声,火苗抖了一抖。
  王扶雅眼神飘忽着,看向灯烛。
  烛火不知何时已经快要燃尽,热烈明亮的光芒明灭,是灿烂的幻梦,亦恍若绚丽的花火,难以再得。
  她低头不说话,心中一时是如今的莫测局面,犹豫着低声道:「你就没有想过,倘若他们彻底弃了棋,北祁与南辰联手,你又有多少把握守住这个位置?」
  「若是真有那么一日,两国联手,只有三成机会。」他顿了一顿,看了她一眼,神色柔和下来,「但朕不愿你们任何一人有事,所以……朕没有退路。」
  她听得心里一颤,眼里划过一抹复杂的思绪,咬着唇没做声。
  可他偏偏不放过她,静看着她,笑了声又道了一句:「至亲性命,天下不换。」
  他要得这天下归心,也要身边至亲安然无恙。
  就算撇了这江山,也不换至亲性命。
  自从战事一起,元顥便离了王都,一走便是大半个月。
  独留她一人,与秋穗待在宫中,静待消息。
  那一夜,留下的那句未得答案的问题,终究没来得及回覆。
  他甚至没给她任何机会,让她说出想说的话。
  怕她孤单,安阳偶尔会来寻她说话,挑些趣事说与她听,秋穗亦时时和她说起近来的战况。
  可这些,都不是她想听的。
  随着胜利的战报越来越多,她的心就越来越不安。
  这一日,殿内终是迎来了一不速之客。
  「雅夫人。」男人停步,站在门前,笑得隐忍。
  王扶雅看见是他,微微瞇眼,眸中丝毫没有一丝意外的惊愕之色,只是开口唤道:「裴军师。」
  眼前之人,正是本该随元顥出征的军师裴琅,可他眼下却如此不加掩饰,贸然现身此处,可见军情有变。
  「或许,我该叫你裴司丞。」
  闻言,裴琅隐隐带笑,向来清俊儒雅的面容上浮现一抹幽深的笑意,轻易道出他的心思。
  他眸中深藏的野心昭然若揭。
  她知道,这把韜光隐晦的剑,终是隐藏不住了。
  而这剑鞘一出,必得见血。
  她有预感,也许、或许、应该……这天下,终归是不平了。
  裴琅如今已是北祁的悬镜司司丞,统摄西境边防的军事策防,暗通情报,便是他潜伏西凉,将西凉的一举一动汇报给了北祁。
  他早已背叛元顥。
  「夫人果真心如明镜。只是你如此聪慧,应当知晓,如今情势危急,该怎么做才是正确的。」
  「什么意思?」
  「如今南辰积弱不振,西凉试图吞併南辰,攻打北祁,待元顥一旦攻入寒谷关,领兵攻打南辰,作为南辰百年世家,却意图攀缘北祁的王氏,又该如何自处?」
  一股寒意自心里蔓延,她却只是轻扬嘴角,淡声道:「若真有那一日,也是南辰国运尽失,命运使然,是生是死,便不劳你费心了。」
  「你还心存侥倖,犹未死心。」他笑看她,唇角笑意分明未及眼底,「他已离开半月,你怎知他不是刻意隐瞒,带兵先行。」
  她眸色微动,却到底不肯显出半分急色。
  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裴琅侧首望向一旁的窗外,缓缓道:「算着时日,也许他如今已到了寒谷关。」
  寒谷关……
  王扶雅垂眸,努力压下心底的不安,想起了那些远在江水之南的家人,生死未卜,若真如裴琅所说,那他们……
  袖中双手紧紧攥成拳,念及那些从小养育她的族人,她唯一割捨不下的至亲,到底没法去赌。
  她咬了咬牙,终是没忍住,开口问他:「他到底是你的弟弟,你就真的狠心?」
  他微微一顿,眉眼隐在斑驳的光影中,看不甚清。
  沉默半晌,他才沉声道:「有些事,终究难以两全,就注定了需有所取捨。」
  世事难两全。
  所以,他只是选择放弃了他而已。
  她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想起自己做的选择,又有什么立场去评断?
  他们到底是一样的。
  她与他,皆做了一样的选择。
  在取捨之间,选择了放弃他。
  他侧头立在门边,迎着冷风,细看她眉眼,眼中含有深意,道:「你别忘了,你生于南辰。」
  她别过头,闭了闭眼,「……我没忘。」
  她没忘。
  就是因为没有忘,不能忘,所以才辗转煎熬。
  王氏贵女、南辰才女、北祁妃嬪……她有很多很多的称呼,每一个都是关于身分地位的象徵,昭示着她不凡的身分,眾人面前灿烂耀眼,可没人看见背后她曾背负着多少沉重的责任。
  然总有一个人,是与眾不同。
  他带给她一场短暂的梦,给予她从未有过的自由,只有他会唤她“晨晨”,知道她心中所想……
  只有在他面前,她才是王扶雅。
  也仅仅只是王扶雅。
  可如今,梦醒了。
  一切终将回归原点,而知欢乐须臾,即墬地狱。
  她伸手触向窗边悬掛的一串铃鐺,那是几日前元顥遣人送来的礼物,说是能拦住恶梦,留下希望。
  她撑着腮,伸出食指轻轻一点,发出了一声细微的铃声,宛如呜咽。
  一场大雪覆盖万物,沧海桑田,从此再无所谓天堂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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