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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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那天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他。
  一连好几天,除了被派来服侍她的侍女秋穗,出乎意料,元顥给了她足够的自由,任她自由走动,并不限制她的出入。
  王扶雅一边在秋穗的陪同下走过整个营地,一边默默地记下所见所闻。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没有防备,这段日子里她带着秋穗在军营里四处乱逛,想必消息也传到了元顥耳里,但他却毫无动作,倒让她有些琢磨不透。
  那也无妨。
  她要的,只是成功逃脱此地而已。
  目光闪烁着异样的光芒,王扶雅转个身来,不经意地问向身后的秋穗:「陛下这个时候在何处?」
  「最近战事似乎不太平,陛下此时应该是在帐中与裴军师议事吧!」秋穗不疑有他,张口便答。
  王扶雅微微頷首,沉思半晌。
  秋穗口中的裴军师即是当日所见的清俊少年裴琅,传闻他是元顥生母兄长所生,算起来还是元顥的表哥,这些年太后把持朝政,多是他在元顥身边出谋划策,与之抗衡,倒是位不可多得的人物。
  按着时间算来,元顥每回与他于帐中议事皆需两个时辰,在此期间王帐附近守卫较疏,若是要逃跑便是最佳时机。
  她暗暗盘算着,丝毫没有注意到周遭的变故。
  狼烟忽起,秋穗脸色苍白,已是忍不住惊呼:「狼烟……是偷袭!」
  听见秋穗的声音,王扶雅猛地一惊,抬头看着不远处的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已被红通通的火光染红一片。
  烽烟四起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很快地,周遭尽是响起了兵戈声,处处皆是横乱的羽箭,空气中渐渐瀰漫着硝烟的气息。
  王扶雅独自走在漫天尘沙中,秋穗早已在方才的慌乱中与她走散了,没有人告诉她眼前的情况,一时间也不知该往哪里逃,茫然四顾,眾人皆是奋力御敌,奔相走告,唯有她一人显得格格不入。
  王扶雅立于纷乱中央,俯视着兵戈相接的修罗场,却不是来营救她的人马。
  这与意料之中的不同。
  王扶雅心底顿时一凉,面对着眼前的一切,残酷的彷彿身处地狱深渊,这种冷,从心底一直蔓延开来。
  几天前元顥问她的那句话突然浮上心头:「人为刀俎,你为鱼肉,生死……真能置之度外?」
  她那时候回答什么了?
  她说,我不怕。
  我不怕……她是那样斩钉截铁地认定。
  可是,真的没有惶恐吗?
  当日,她在父母亲族的簇拥下离开家门,看着她形单影隻远嫁北祁,没有一句挽留。
  今日,她身处敌营,面对祸乱,命在顷刻,却没有人在身边。
  多么……可悲。
  王扶雅扯了扯唇角,想笑,却笑不出来。
  眼睁睁看着战火离她越来越近,她却不知道往何处奔逃。忽然,一隻手扯过她的手臂,直往一旁的树后躲去。
  而一支羽箭堪堪擦过衣袖。
  王扶雅尚来不及惊呼出声,一道声音已经先一步响起:「小心!」
  王扶雅闻声,怔怔地抬起头,顿时望进一双漆黑的眸里--是元顥!
  怎么……是他?
  他身上的银灰色皮草擦过她的脸庞,肌肤勾起一抹淡淡的的异样,漆黑的眼眸专注地注视着前方,一隻手却是下意识地揽住她的肩。
  王扶雅靠在他的怀里,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仰望着一个男子的侧脸,他身上淡淡的青草气息縈绕鼻端,是那般陌生。
  他挡在她的身前,以一种出于保护的姿态,手中长剑折射出刺眼的寒芒,映出她漆黑的眼瞳。
  在他身前,是不断飞射而来的箭雨。
  王扶雅直直盯着他的背影,他便看不见此刻她闪烁的眼神。
  眼前的男人就是害她身陷险境的祸首、将她捉来此地的人,也是一切意外发生的源头。若是她此刻动手,西凉皇帝命丧此处,眾人也只知是外面那些偷袭贼寇的手笔,不会有人联想到她身上,而她,就可以顺利趁乱逃出此处……
  思及此,王扶雅悄悄地自袖中掏出随身携带的匕首,握在手中,缓缓抬手,往他靠近一些。
  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就能杀了他。
  王扶雅咬了咬唇,紧紧握着手中匕首,高高扬起,正欲对准他的心脏,冷不防眼前的元顥身子倏地一僵,执剑的动作顿住。
  忽然,眼前的男子猛地转身,伸手抱住了她!
  王扶雅一惊,反射地伸手欲推开他,抵在他胸前的手似乎摸到了什么,动作微微一顿的瞬间,元顥微哑的嗓音在耳边响起,低声道:「别动。」
  低沉微哑的嗓音,她停住了挣扎。
  而元顥说完了这一句话后,似乎便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身子一软,便往旁边倒去。王扶雅吓了一跳,僵硬地看着他倒下的身影,随即才后知后觉,怔怔地抬起方才抵在他胸前的那隻手,入目处却是一片腥红的血色。
  血……
  王扶雅脸色苍白,下意识地抬眼看向他,果然瞧见了他胸口的伤,鲜血自伤口处不断潺潺流出,浸湿衣襟,看上去十分吓人。
  他受伤了,伤得很重。
  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突然浮现他方才身子一僵,回身抱住她的样子,王扶雅往旁边的地上瞥去,果然瞧见一支染血的暗器。
  原来,他是为了保护她……
  王扶雅沉默地垂眸,不知为何,这个意外的认知竟是让她的心里,彷彿有什么东西被揪住了,有点透不过气来,却又泛着丝丝的暖意。
  她迟疑地伸出手,推了推他,想唤醒他,却只触到了一手的冰凉。
  不会是死了吧?流了那么多血……
  王扶雅抿唇,看着他苍白如纸的面容,不远处依稀还能听见细碎的人声,越来越近,好一会儿,终是咬了咬牙,将他扶了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亦不知道自己半扶半拖着他走了多远。
  那一夜,王扶雅带着重伤昏迷的元顥离开营地,一路逃离,四处尽是黄沙遍野,路途坎坷难行,她带着他,吃力地在黄沙上流下一深一浅的凌乱脚影,风一吹,又被漫天的尘沙掩盖。
  走了许久,她才终于在一处石壁发现一个洞穴。
  这几日,王扶雅就一直待在洞穴里,偶尔接着洞穴深处从石缝里渗出的几滴水度日,顺便给一旁昏迷不醒的元顥擦擦潮红的脸庞。
  接连几日下去,都没能与外界联系,别说附近黄沙漫漫,根本找不到食物果腹,就是受了重伤的元顥,伤口迟迟没能得到好的处理,也许是受到了感染,也跟着发起高热来。
  王扶雅转身透过浅浅的月光,看着里头元顥潮红的面色,面上亦透出担忧的神色。
  她与他谈不上什么情谊,但人命当前,她终是不希望他死。
  当晚,元顥的病情最是凶险,洞外更是下起了雪,在外边实在冷,邻近深夜的时候,元顥更是浑浑噩噩地说起了胡话,王扶雅没有办法,只得靠过去,抱住他,像他当初保护她那样,将身上唯一带出来的披风往他身上拢了一些。
  洞外纷飞的大雪挟着冷风,呼啸而过,冻得洞内的两人不住发抖。
  那时候,王扶雅几乎以为他们就要死在这里。
  元顥在深夜甦醒,便瞧见了身旁相互依偎着的王扶雅,他微微睁开眼,漆黑的眼曈看着她,不知道在想什么,许久才开口唤她:「……王扶雅。」
  王扶雅。他唤她的名字。
  这个名字,已经许久未曾有人提起过了……
  蝉翼般的眼睫微颤,本就只是半寐着的王扶雅闻言明显一愣,缓缓睁开双眼,转头对上了他的眼睛。
  「你,怎么还在这里?为什么……不走?」他直直地看着她,似要望进她的眼底,「你如此聪慧,不会不知,此时趁乱逃走便是最好的时机。」
  王扶雅看着他,沉默。
  确实,他说的没错。但,「我不想欠你人情。」
  元顥微愣,他想起了乱中他情急之下挡在她身前,为她中了一刀的情景。
  她倒是记得清楚。
  王扶雅其实也不想瞒他,在背对身的那个瞬间,她是真的动了想杀他的念头。
  只是,她没有料到,他竟会为了她而挡刀。
  「你救了我,我也救了你,如此你我之间便两清了,谁也不欠谁。你放心,眼下你重伤在身,等到你与裴琅他们会合,我才离开,只是有一件,待你们重逢,便要放我离开。」
  她迎视着他的目光,半分不让,与他谈着条件交换。
  她当然是要离开的,但她更知道知恩图报的道理,自然不会为了离开将他独自一人丢在此处,自生自灭。
  当然,她一个人也不可能逃出此地。
  彼此都清楚,这场意外之下,看似一点点好意的温情,其实都只不过是别有用心的幌子。
  明知如此,元顥却也没有揭穿她,只是看着她良久,然后轻轻笑了,道:「没有想到,你倒是有情有义。」
  她不置可否,把准备好的布条掏出来,小心的给他的伤口重新包扎,没有药,伤口又伤得不轻,定是会留下伤疤。
  王扶雅想着,心里就突然有些酸涩,毕竟他这伤与自己也有些干係。
  元顥看着她包扎的动作慢了下来,抬头一看,便见到她含着一丝愧疚的目光,再看向自己的伤口,自然意会她在想什么。
  目光微动,他看着她手上拿来给他包扎的布条,开口道:「这是你身上的料子吧?你倒是真捨得,拿来给朕包扎用了。」
  那是王扶雅自裙子上撕下来的一块布,临时找不到乾净的布条,身上的手帕又在先前替他包扎用过了,情急之下只得权衡如此。
  她没有回答他,只是小心的替他包扎好伤口,转身便去一旁坐着,静静地望着洞外的雪花纷飞。
  她很难得有这样静下心来的时候,不是为了揣测算计,不是为了偽装自己,而单纯只是为了看一看,眼前这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是元顥靠了过来,他在她身后,伸手拢起她的长发,王扶雅一愣,侧过头去要说什么,却被他轻轻打断。
  「你的头发乱了。」他轻轻开口,仍有些微哑的嗓音,用着再日常不过的语气说,彷彿他与她已经是结发多年,举案齐眉的寻常夫妻。
  他以指为梳,动作轻柔,一下下替她梳理长发,除了动作间的细微声响,两人之间一时无话。
  半晌,元顥才冷不防开口:「我不会你们南辰的样式,不如就试试看我们西凉的发式吧?」
  他问她的意见,王扶雅却从话里听出了别的,她好奇地问:「你竟懂得女子的髪式?」
  寻常男子都不会梳女子的发式,更何况是高坐明堂之上的帝王?
  彷彿知道她的疑惑,元顥笑了笑,「从前小的时候,我也常替安阳梳头。」
  「安阳公主?」王扶雅试探地问。
  她也不确定,只是曾听闻西凉皇帝还有一个一母同胞的亲妹妹,皇室最小的安阳公主。
  「是她。」元顥微微頷首,「安阳出生不久,母妃便因病去世,只有我与安阳两人相依为命,她性子活泼,常常出去外面跑一圈回来,便弄得乱糟糟的,免不了遭太后训斥,因此我就会在她回来时,替她一下一下梳好散乱的头发,久而久之便熟能生巧了。」
  王扶雅想像着他话里的场景,不禁莞尔一笑,有些羡慕道:「安阳公主有你如此的哥哥,倒是她的幸运。」
  「只可惜,生在帝王家,有许多事身不由己。」元顥声音微沉,「安阳是我唯一的妹妹。我只希望她能安稳地度过此生,离开皇宫,和自己所爱之人,寄情山水,畅心自由。」
  彷彿是他说的话触动了心里的某根弦,王扶雅的目光闪了闪,心意回旋的时刻,她已经逃避似地转而开口:「外头的那些人,也不知道走了没有?若是再无法与裴琅他们会合,只怕你我都难逃此处。」
  她知道,元顥绝不会将自己置入如此绝境,眼下有她这个筹码在手,好不容易有了她这个既可威胁瑯琊王氏,又可牵制北祁的棋子,怎么说他都不会轻易放弃这绝佳机会;况且……她也不信裴琅会真的不来营救。
  王扶雅想起了那个清俊少年,心里便不禁一沉,一把绝世锋利的刀剑,甘于隐藏光芒,只在元顥身边作一个小小的军师,若非真的超凡出尘,不愿沾染红尘,要不就是……他的野心绝不仅于此。
  而裴琅,明显就是后者。
  她的担忧不无理由,若是他们在裴琅带人找到他们之前,先被敌军发现了,北祁宫妃与西凉皇帝,怎么说都是极好的筹码。
  元顥自然也想到了,他低垂眉眼,左手下意识地摩挲着腰际上别着的一枚玉佩,「此局已开,我们准备了这么多年,绝对不会输……」
  不许输。这是他与裴琅的约定,也是承诺。
  这场战役,已经牺牲了太多,因此这一次的结局……他只许赢,不许输。
  那一瞬间,王扶雅彷彿在他眼里看见了一抹冰凉,像是融了许多许多的悲伤,被深深藏在心底的某个角落。
  她沉默片刻,忽然开口:「追你的那些人,是……」
  「是太后。也是--朕的嫡母。」
  元顥抬起头来,扯出一抹嘲讽的笑。
  洞外,一阵寒冷的朔风猛地颳了进来,拂乱了黑的发于空中肆意飞扬。
  王扶雅怔怔地看着他。
  忽然,有马蹄声由远而近传来,不一会儿,声音在洞外停下,王扶雅怔怔回头,但见几个人影立在洞口,身上是一样的服制。
  为首的那人,一袭衣袍如浸冰雪,清俊的面容上,一双漆黑的眼睛望着她与身后的元顥,他的身影逆着光,看不清楚眼神里的思绪,他只是朝着他们屈膝,半跪而下,如冰碎玉的声音道:「裴琅来迟了。乱事已平,贼寇已然伏诛,臣恭请陛下回宫。」
  「恭请陛下回宫--」身后,随着裴琅的话后,是士兵们齐齐跪下,此起彼落的声音宏亮地道。
  顿时,这一句话回盪在洞中,一声声皆是不可直视的帝王威望。
  此时此刻,天上人间,再也没有比此刻更令人震惊的了。
  王扶雅站在他们中间,该是万眾瞩目,然而她却只觉得震撼,心里有股寒意渐渐袭来,她看着眼前跪了一地的兵卒,再扭头看向身后的元顥,双手不禁下意识地攥了起来。
  她想,或许、应该、也许,她……回不去了。
  而他,就站在她的身后,不过几步之距,他的声音却彷彿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被拉长、抹淡了,最终飘飘忽忽,传到了她的耳里:「你猜得没错。太后压了朕多年,如今终于动手,却是败在朕与阿琅手上,满盘皆输。」
  「……所以呢?」她侧过头,听见自己的声音微微颤抖着,朝他问道:「你说过,待与裴琅会合,会放我离开的?」
  闻言,裴琅忽地抬起头,看向了说出这句话的王扶雅,表情古怪。
  不知为何,落在王扶雅眼中,忽然有一种很怪异的感觉,彷彿是被他看透,又彷佛是从他眼中,看到了不祥。
  果然,元顥沉默许久,终于一叹:「怎么办呢?你如此聪慧,倒让朕不想放你离开了。所以……」
  「所以,对不起了。朕恐怕,要对你食言,不能让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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