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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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是不太重要的景物,路边的枯草、死去的树、天边的云。然后是建筑里的装饰,挂画的内容、生锈的烛台、角落里落着灰尘的蛛网。最后是人,对方的穿着、体型、声音,最后是模样。
  直到只剩一个模糊的印象,无法再系统地想起来。
  阮闲突然懂了为什么这座城里的人这么少。
  “算是。”洛剑轻飘飘地带过这个话题,“如果你进行反抗,哪怕只有一下,系统都会把你识别为威胁。”
  “它们无法识别病人吗?”
  “我们不知道主脑定的反抗定义,从来没人解释。”
  见洛剑没有再解释的意思,黎涵代他回答,年轻姑娘语调里有压不住的怒火。
  “主脑认为你反抗了,你就反抗了,没处说理,只能躲远点。毕竟被那些玩意儿踩着脸,是个人都会本能地挣扎下,也会忍不住产生敌意,谁能管得住自己的情绪呢?”
  “而且攻击也不可能赢……那是主脑制作的程序,没人能在被杀前解开。”
  阮闲没再追问。
  这两个人瞒了自己什么,这番解释表面上看来是合理的,可还是藏了漏洞。
  如果真如洛剑所说,这里作为需要被公开的精神世界,需要被主脑反复扫描。那么在“消毒”完成前,宫思忆不可能将这么危险的环境用于联合治疗,还不止一次,这相当于拿自己的职业前途开玩笑。
  估计这会儿宫思忆正忙着监测他们的情绪指数,猜测有没有斗争的状况出现。
  阮闲下意识用手指摩挲粗糙的洞穴壁,冰冷粗硬的石头刺痛了他的指尖。
  按照之前洛剑和烟姨的对话来看,一周前刚刚有过狼袭,这个频率相当之高。要是这样的扫描是如此常见的事情,他看的联合治疗资料里不可能只字不提。
  看来自己之前的想法没准是对的。出于某种原因,洛剑有必须选择这段记忆的理由。同时,这段记忆已经引起了主脑的注意,这才反复用狼群程序进行扫描。
  “黎小姐,你们之前经常来对不对?我们不会出事吧。”阮闲换了个角度。
  “嗯,不会有事的。”黎涵对他勉强笑笑,手腕附近的病人标记还在闪烁红光。“相信我,我们可是来过——”
  “小涵!”正在闭眼假寐的洛剑打断了黎涵的话。
  黎涵瞬间闭了嘴。
  “等你醒了,我带你们换个地方。”洛剑把主导权接过来,又闭好眼睛。“先攒点精力。”
  黎涵看起来低落又紧张,她往蜡烛的方向挪了几步,眼睛瞧着跳动的火焰,没有休息的意思。
  看来这次联合治疗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有趣,阮闲又往黑影里窝了窝。
  可他还是没有半点睡意。
  还是有哪里不对劲,自己似乎漏掉了某个细节。阮闲将联合治疗开始后的所有记忆掰开揉碎,按顺序在脑子里一遍遍过着。可细节着实有点多,他无法一下子确定这份感觉的根源。
  阮闲开始无意识地玩弄左耳上的耳钉。
  【……跟随直觉。你需要抛弃研究者的逻辑习惯。】
  或许是这个动作引导了他的潜意识,那仿生人讲过的话脑海深处浮出,轻得向开水中转瞬即逝的水泡。
  阮闲没有放过这点回忆。
  第一次感受到不可解释的违和感是在小马那里。烟姨离开后,小马耳后的疤痕消失了,五官也开始浮动。而被怪狼袭击后,小马五官浮动得更加厉害,随后直接消失。
  他没有在烟姨身上感受到这种违和感,可烟姨的手腕空空如也,没有病人标记。
  细节丰富而潜藏危险的回忆。频繁出现的扫描。最开始莫名出现异变的小马……
  “黎小姐。”这次阮闲没有向洛剑提问,他离开阴影,凑到黎涵旁边。“换换心情吧,看这个。”
  洛剑支起右眼眼皮,暗中打量阮闲的动作,阮闲只当没察觉——他张开手掌,一朵六瓣梨花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
  阮闲故意多想象了一枚花瓣,调整姿势,确保洛剑也能看到。洛剑只是简单地一瞥,花朵没有半点变化。
  “谢谢,很漂亮。”黎涵则苍白着脸笑笑,“不过梨花只有五片花瓣。”
  她的话音未落,那朵花便变作了五片花瓣的样子,连花蕊的结构都清晰了几分。
  “啊,我说怎么好像哪里不对。”阮闲收起手指,遮住黎涵的视线。她的注意力转到别处后,那花的花蕊又开始变得模糊。“我不是很了解这些。”
  自己的猜测是对的。
  作为记忆的外来者,他们可以“补足”这个世界的细节。天天靠窗坐、并且喜欢绘画的黎涵不会不知道梨花有五枚花瓣,她对梨花的细节认知怕是比在场所有人都清晰。
  这种认知反哺能够反向巩固精神世界主人的记忆,让他们所在的世界更为牢固。
  如果小马也是被“补足”的一员呢?
  他们最初见到的小马极有可能是“补足”过的版本。作为回忆的主人,洛剑肯定认识小马,但很可能没有太过熟识,至少没注意过小马耳朵附近有块疤。
  离开现场,无法再提供细节认知的人只有烟姨。
  这样想来,烟姨身上没有违和感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她根本就不是回忆的一部分,而是另一个参与联合治疗的人。
  如果这还算是“联合治疗”的话。
  烟姨不是病人,是洛剑的熟人。她认识只活在记忆里的小马,显然也是在这段记忆相关的地方生活过。从这个角度来思考,她在深夜离开的做法就很值得思考了,再结合上频繁来扫描的程序怪狼……
  这里还有其他来访者。
  这下阮闲彻底清醒过来,他再次捏紧藏在外套下的血枪。
  按理说,联合治疗无法容纳太多参与者。介入的外来思维太多,如果没有足够强悍的意志,精神世界的提供者很可能陷入混乱,轻则需要长时间的休养,重则精神崩溃。
  但是倒过来思考,如果要建立一个足够稳定的多人集会场所,最适合提供者的地方无疑是预防收容所。
  洛剑真的认为自身是一株雪的受害者,末日并不存在吗?
  ……还是说,洛剑是为了保守住秘密,才特地对来路不明的自己做出那副姿态?
  扶着湿冷的洞穴壁,阮闲站起身。
  假如“这里是个用来躲避主脑的秘密聚集地”的想法成立,参与者总不至于来简单地喝茶聊天。结合阮教授曾经来过这里的情报,说不定自己要找的答案比想象中的还要近。
  就在此时,洞壁突然一阵不妙的震颤,远处的黑暗中响起坍塌的声响。
  “别慌。”洛剑第一反应是熄灭烛火,三人手腕上标志病人的红色文字显得格外刺眼。“正常现象。”
  “狼会过来的。”黎涵的声音有点哆嗦。
  “它们不会追这么远,地上还有不少活动的人,我们只要不展示出敌意就行。”
  “如果它们真的来了……”
  “我们能逃掉。实在逃不掉就趴下,不要动,双手压在身体底下,千万不要反抗。”洛剑声音沉稳。“扫描可能有点难受,忍住就过去了。”
  黎涵不安地嗯了声,阮闲沉默不语——第一次进入精神世界的自己不至于被扫描程序锁定为首要目标,不过这两位活动频繁的就难说了。要是洛剑死在了这里,对他来说也是件麻烦事。
  空气安静了没多久,地窖另一侧也传来了坍塌声。
  它们是故意的,三人被严严实实地堵到了地窖之中。
  很快,黑暗中开始出现红色的光眼。洛剑干脆把身上的蜡烛头全部点燃——他不停地从口袋里掏出样子差不多的短蜡烛,因为精力的急速消耗而显出些虚弱的模样。
  无数白蜡烛被放在地上,地窖被照得亮堂了许多。配上空地上那座小小的坟冢,气氛一下子有点和时代脱节的苍凉感。
  “别担心,如果真有什么事,我会将你们强制弹出。就算精神受到一点冲击,也比丢了命好。”
  “洛剑,别哄我!有扫描程序在这,你没法走——”
  “这毕竟是我的记忆。”洛剑笑了笑,“何况你说的是最糟的情况,别担心,丫头。照顾好那边那个没用的小子,万一我有了好歹,你知道该怎么办。”
  红点越来越密集,漆黑的怪狼从两边慢慢靠近,明亮的烛火像是在被一口口吞噬。这回洛剑没有冒险逃跑,他走到那个小小的坟冢前,面对粗糙的墓碑坐好。
  阮闲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些狼。它们的移动形式,光眼的漂移轨迹,以及啃食洞穴内石块的模样,他没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理解,思考,一切都是可以被解开的。
  终于,第一只怪狼袭来——它无视了一边的阮闲和黎涵,径直扑向洛剑。
  洛剑没有趴下,没有反抗,他仍然坐在燃烧的蜡烛丛间,双手摩挲着那个小小的墓碑。阮闲能感受到一阵被抽离的冰冷,整个身子有种一脚踩空的感觉。
  强制弹出。
  感受到异常的那一刹那,他直接开了枪。
  扑向洛剑的狼被血子弹轰击到岩壁上,随后软绵绵地落到地面,发出一声粗哑难听的怪叫,半天才再次站起来。整群怪狼齐齐后退,一瞬间,所有红色独眼全部指向阮闲。
  时间有限,他没能彻底解开这个扫描程序。不过逻辑不会背叛——他所理解的每一个模式和细节都生了效,他能伤到它们,这就够了。
  阮闲深吸一口气,没理会呆住的洛剑和黎涵,冲怪狼少的那边一通射击。
  整个过程不超过五秒,没有一枚子弹打空。打开一边道路后,阮闲利落地转身,将枪口指向另外一拨。
  这回怪狼没再显示出半点动物特性,它们没再攻击,反而整整齐齐地站直,列成方阵,活像被复制出来的影像。头部唯一一只血红光眼疯狂乱转,看上去有点恶心。
  “现在我是它们最感兴趣的人了。”阮闲用自己不太喜欢的少年声音叙述。“黎涵,你和洛剑走在前面,我殿后。”
  他还杀不了它们,打消耗战毫无意义。
  趁狼群沉浸在古怪的状态里,阮闲边枪击边后撤,洛剑和黎涵跑在前方。
  “你打伤了它们。”洛剑的声音里还透着震惊,“你知道它们是主脑的东西,然后还能打伤它们……能解析系统也就算了,你认为自己对主脑有胜算?!”
  这到底是认知构建的精神世界。若是一个人从心底认定主脑不可能被自己击败,是无法伤到这些怪物分毫的。
  阮闲对洛剑的关注点没有半点惊讶。
  “可能因为我是真正的疯子。”他握紧手中的血枪,“你们是反抗军的人吧?”
  “……”洛剑没有回答。
  下一秒,一只巨大的爪子从黑暗中探出,差点把阮闲按个正着。
  怪狼在融合,有些还没彻底融进去。密密麻麻的光眼全部聚集于一处,看的人头皮发麻。融合出的怪物行动模式彻底改变,阮闲也没法消去对面巨物对自己潜意识的影响——血子弹的效力开始变弱。
  拥有巨大体型的怪物开始顺隧道挪动,数只像是数据故障般闪烁的爪子扒地向前,崩塌声变得格外清晰。来自外界的风越来越强,他们离出口很近了。
  这到底是活人的精神世界,主脑没有完全控制权。这些程序不该属于这里,洛剑的潜意识会逐渐削弱它们。只要撑过一段时间,他们会有喘息的机会。
  问题只有一个,这么“一段时间”究竟有多长。
  洛剑和黎涵没有半点优柔寡断的意思,他们没有废话,顺着软梯快速向地窖外攀爬。阮闲控制着枪击的节奏,尽力让每颗子弹击中怪物的光眼,好再拖一会儿时间。
  漆黑的怪兽咆哮得愈发怪异,本来就不算坚固的岩壁被它抓碎,快速崩裂。阮闲估算了一下自己离怪物的距离,以及停止攻击、爬上软梯需要的时间。
  “后面还有别的出口吗?”血枪从手腕上现成的伤口里不断吸取血液,阮闲射击的节奏越来越快,声音却很稳。
  “有是有……”
  “你们先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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