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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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唐代郡县皆分上、中、下三等。根据郡县的等级,地方官员的等级也有差别。
  第二章 天河 (四 下)
  第二章 天河 (四 下)
  忍辱负重这么久,最后却只混到了一个比流放还不如的差事,前扶风县令薛景仙闻讯后简直要出离愤怒。然而转念一想,自己这好歹也算搭上了杨相的马车,日后未必没有一展抱负的机会,心里头又忍不住得意起来。施施然跟驿站的掌柜结了帐,拿出几乎是最后的积蓄买了身像样衣服。然后到吏部领了圣旨、文凭,点齐了朝廷派遣给的二十名护卫,兴高采烈地离开了长安。
  才走出不到百里,他的兴头就冷了一半以上。同样是西去传旨,人家中书舍人宋昱出城的时候前呼后拥,送行的亲朋故旧从十里长亭陪着走到醴泉,直到了汾州地界,还陆续有新面孔骑着快马追来,与宋大人一叙挥别之意。而他薛大人,光景混得可就有些惨了。从始至终都是形单影只不说,连朝廷派来护送的亲卫,都因为没分到期望中的车马费,对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待到了地方上,薛景仙心情愈是一天不如一天。人家宋大人位高权重,所以沿途官员都倾力巴结。他薛大人虽然贵为四品大夫,眼下手中却没有任何实权。所以非但官员们没心思过来招呼,沿途驿站也摆出了公事公办的嘴脸,从菜肴、酒水到喂马的饲料,无不捡着最低标准来。害得胯下老马天天食不果腹,没等出泾州,已经迈不动步了。
  薛景仙有心跟驿站讨匹精壮坐骑,可对方不是推脱说官马已经都被征用了,就是推脱说自己没权做主,请薛大人找地方最高长官去说话。而地方的县令、刺史们,又因为公务繁忙,没时间接受薛景仙的拜会。害得他空跑了许多趟,一路受气不说,还落得门房不少白眼。
  到后来,连一直骂骂咧咧的护卫伙长都看不下去了。途中找了个没人的地方,低声提醒道:“大人莫非还没看出来么?他们哪里是没有坐骑可给您更换?分明是想从大人这里讨些彩头罢了。等到了下处驿站,您随手丢一些财帛下去,不用多,总价能折合五六千个钱足够。保证要什么有什么,连我等都跟着吃香喝辣!”
  “董伙长这是什么话!本,本官一向清廉。哪里有闲钱给他们盘剥!即便有,也不能助长这种歪风!”薛景仙气得一拂袖,红着脸驳斥。好歹也在官场上混了这么多年,他怎可能连这点儿眼色都没长。怎奈在扶风任上时,为了谋个好名声,他一直没敢怎么收受贿赂。而在京城述职这半年多来,为了谋个合适差事,他又将大部分积蓄都送了出去。此刻莫说拿不出足够的钱财来供自己和随从们沿途花销,就连囊中最后几枚压马鞍的银锭,都是舍了脸皮跟经商的同乡借来的高利贷。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敢拿出来铺张!
  好心被当做了驴肝肺,董姓伙长心中也冒了火,涅斜着眼睛扫了薛景仙一遭,拖长了声音说道:“好,好,既然薛大人不想助长别人的歪风,董某就不再啰嗦了。咱们慢慢捱着就是,反正眼下才是春末,离立秋远着呢。不愁今年到不了地方!”
  “你!”薛景仙气得两眼发黑,挥着马鞭就想给对方以颜色。然而看到周围几个护卫那阴冷的眼神,怒火瞬间又化作了余烬。沿途三千里,其中至少两千里荒无人烟。一旦得罪了这帮丘八,找个僻静地方把自己这钦差大人给活埋了,然后向上报个染疾身亡,让自己到哪里喊冤去?
  他这厢未战先怯,那边董伙长却踩着鼻子上了脸,“怎么,难道薛大夫还想给我个教训不成?来啊,您最好把我给打残废喽。咱正找不到借口偷懒呢!鸟不拉屎的地方,你以为哪个愿意跟着你去受这番罪啊?若不是上头硬把活计摊派下来,董某眼下说不定正在东市怡红院里寻快活呢!”
  “打你就打你!”薛景仙被逼得下不了台,只好又恶狠狠地举起了马鞭。董姓伙长也不示弱,手腕子一低,就抓在了腰间横刀柄上。眼看着二人就要动真格的,另外一名姓张的侍卫伙长赶紧跑上前,一把扯住薛景仙的衣袖,低声规劝,“薛大人别生气,老董他不也是为了您好么?这一路上您也亲眼见到了,驿馆那帮东西是如何看人下菜碟。您老再不想想办法,甭说咱们大伙都跟着受罪,就连这胯下的牲口,不也一天天掉膘么?西域的暖和天气本来就没多少,万一落了雪后咱们还没到达目的地,耽误了朝廷的公务是小,您老人家这身子骨,经得起大漠上的冷风吹么?”
  这话说得实在,让薛景仙不由得有些感动。顺着对方拉扯放下马鞭,叹了口气,低声道:“罢了,罢了。为了不辜负皇恩,薛某也不惜这点儿虚名了。下一个驿站,就按照你等说得办就是。咱们好好吃上一顿酒,然后再继续赶路。”
  “薛大人英明!”众侍卫闻听有油水可祭五脏庙,立刻高兴了起来,拱拱手,齐声欢呼。
  没等大伙的欢呼声落下,薛景仙赶紧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仅此一回。路还远着呢,咱们若是走一路打点一路的话,薛某即便再有钱,也要倾家荡产了!”
  这下,众侍卫的脸色又开始发黑。一个个忍不住心中暗骂,自己是倒了几辈子邪霉,才摊上了这么个吝啬主顾。别人护送钦差前去地方上传旨,没等出长安地界,已经赚回了几年的薪俸。唯独咱们这帮倒霉蛋,连吃顿热乎饭,都得绕着弯子求上老半天。
  知道这些京师里来的护卫以往都是被养肥了的主儿,薛景仙把心一横,大声补充,“薛某也知道大伙辛苦。为了不拖累大伙,有谁走不动了,直接打马回头就是。薛某保证,日后决不向上头告任何人的黑状!”
  有道是“横的怕楞的,楞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头上,还顶着连脸皮都不要的。”薛景仙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一摆出来,众侍卫立刻纷纷改口,“哪能呢,哪能呢。看薛大人这话说的。好像我们兄弟比您还金贵似的!”
  “那就赶紧走吧。薛某日后绝对不会辜负大伙!”薛景仙耸了耸肩,带头向前走去。
  众侍卫往地上偷偷吐了几口吐沫,悻悻跟上。这一路,更是没精打采。直到天色将黑,才好不容易看见了一个城池的影子。薛景仙紧抽了坐骑几鞭,正准备到城内的馆驿安歇。城门口不远处的茶棚子中,突然响起了一句地道的长安腔调,“敢问,这位是新晋的中大夫薛大人么?小的姓李,奉我家主人之命,在这儿等候大人很久了!”
  “等我?”薛景仙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犹豫地拉住了坐骑。他为人过于功利,在任时得罪上司同僚无数,因此这回奉命出使,连个送行的人都没用。谁料想已经离开长安数百里了,却突然冒出一个故交的家仆来,不由得令人好生困惑。
  “正是!”那名说话满口长安腔的李姓男子做管家打扮,言谈举止落落大方。“大人在长安之时,我家主人就想找时间跟大人一晤。只可惜阴差阳错,始终没能如愿。后来听说大人奉命去安西宣旨,就派了小的前来给大人送行。谁料大人走得太急,小的居然没有赶上。所以就沿着官道一路追了过来,好歹这回赶在了大人的前面。”
  “哦?”闻听此言,薛景仙愈发感到困惑。在京师这半年多来,他四处求人,四处碰壁,几乎把鼻子都碰扁了,也没攀上什么可靠的门路。怎可能突然交到这么讲义气的朋友?可看看对方的面孔、打扮,其所说的话又不似有假。特别是来人背后那几名随从,个个都生得孔武有力,一看,就知道是大户人家重金礼聘的护院。
  正犹豫间,一众护卫们已经赶了上来。张姓伙长用目光匆匆一瞥,立刻猜到来者非富即贵。赶紧又向前带了带坐骑,躬身提醒道:“既然是大人的故交遣管家前来践行,我等到旁边候着便是。反正天色还早,进城不急在这一时半时!”
  说罢,向众位弟兄们使了个眼色,拨马走开百余步。自己找了个卖茶水的摊子,跳下坐骑,背对着薛景仙买水解渴,目光不肯再向后回顾分毫。
  得到张伙长的提醒,薛景仙也注意到来人的打扮。只见此人虽然身穿一身管家服饰,却是由上等绸缎精细缝制,价格恐怕能至少是自己行囊中的那件崭新新官袍的三倍。而此人随随便便牵在手中的坐骑,也是有名的大宛良驹,民间有个诨号叫照夜狮子,通体雪白,浑身上下没有半根杂毛。
  能养得起如此神驹的,恐怕家资至少在百万贯以上。或者是个京师里数得着的权贵,地位不在宋昱等人之下。想到权贵两个字,猛然间,薛景仙眼前闪起一道亮光。在对巴结上杨国忠这条路绝望之后,他曾经决定接受一位大人物的招揽。可那位大人物好像又突然对他失去了兴趣,接到拜帖之后就音讯皆无,再也没派人联络过他。
  如今有人不在长安城外给自己送行,却眼巴巴地赶出几百里路来!莫非有什么不方便不成?扫了一下对方脖颈上某个具体位置,,薛景仙赶紧跳下坐骑,冲着李姓管家长揖及地,“看我这眼神!居然没看出您老是谁来。贵上可好,薛某一直对贵上仰慕得很。只是无缘拜见,不胜遗憾!”
  “薛大人言重了!”李姓管家笑着侧开身子,平滑的咽喉上下耸动,“我家主人,一直很欣赏薛大人的治政之能。这回听说薛大人奉命去西域传旨,怕您走得太累,路上难捱。所以特地命我带了几匹像样的脚力过来!”
  说着话,他回头冲身后一使眼色。众家将立刻同时翻身跳下坐骑。将马缰绳牵了,连同李姓管家背后那匹照夜狮子一道,送至薛景仙面前。
  “使不得,使不得!”薛景仙吓得连连摆手,说什么都不敢接受对方的馈赠。那匹照夜狮子是万金难求的宝马,其余几匹坐骑虽然看上去比照夜狮子差了点儿,但也是一等一的良驹。这么多匹良驹都送给自己做脚力,甭说恩重难还了,就连沿途的精料钱,都得把自己吃得倾家荡产!
  “有什么使不得。看大人的这匹黄骠马,恐怕至少都是十岁口了。大人为官清廉,也不能太苛待了自己啊!”没有喉结的李姓管家笑了笑,非常体贴地劝道。“大人尽管收下,越往西走好马越便宜,我等回程时,再买脚力便是。对了,还有这几本书,大人也尽管带着路上看。免得旅途寂寞,想找个消遣都没有!”
  当即,又有随从殷勤地送过一个提蓝来,里边装了厚厚的几大本。薛景仙心下感动,揉了揉眼睛,双手接过书篮,“马您老留着。书薛某就却之......”
  他本意是退马留书,以给对方一个更好的印象。谁料手中突然一沉,差点把书篮丢在地上。好在这半年以来受了很多罪,膂力见长,才稳了稳身,勉强没当众出丑。心中却暗暗纳罕,“什么书,居然如此之重?”
  “薛大人果真是个读书种子!”李姓管家笑着托了薛景仙的胳膊一把,帮他将书篮提稳,“虽然说书中自有黄金屋。可没有好的坐骑,西去之路也不好走。这样吧,白马给大人留下,其他几匹劣货,我们自己骑着回去!大人不要再推辞,否则,小的就没法跟我家主人交代了!”
  “这儿.......”薛景仙还有些犹豫,手中的提篮,却压得他无法直起腰。李姓管家没有喉结,身份已经呼之欲出。太子殿下一直受杨国忠的打压,地位岌岌可危。自己好容易才抱上了杨家的粗腿,一转头,却又跟太子这边眉来眼去。日后若是双方起了争端,自己这小身板儿,还不是要被碾的粉身碎骨么?
  “穷家富路,大人就别推辞了吧。再推辞,可就假了!”李管家又笑了笑,言辞之间若有所指。
  回想起一路上受到的罪,薛景仙在心里猛然发狠,“去他娘,人死卵朝天。大不了把命搭上,好歹也能风光几天”。放下提篮,他冲着李姓管家拱了拱手,低声说道:“如此,薛某再要推辞,就是不识好歹了。请问李管家,此番薛某西行,贵上可有什么嘱托?!”
  “薛大人果然痛快!”李管家哈哈大笑,“没什么吩咐。我家主人只是希望薛大人能替他向封节度及其麾下将士带个好而已。众壮士为国守土,一个个奋不顾身,我家主人也是佩服得很。”
  “薛某必然不辱使命!”薛景仙又是长揖及地,以下属对上司的礼,郑重承诺。
  这回,李管家没有再躲闪。而是实打实受了他一揖,然后代替自己背后的人物还了个半礼,“我家主人闻听此言,必然会倍感欣慰。薛大人走好,人多眼杂,李某就不再多啰嗦了!”
  说罢,留下照夜狮子和一篮子“书”,转身跳上马背。
  “李兄走好!”薛景仙站在路边,挥手相送。直到对方的背影已经在官道上消失了,才慢慢放下挥酸了的手臂。提起装“书”的竹篮,晃晃悠悠走向浑身雪白的宝马良驹。
  一众侍卫也恰恰在此刻灌饱了茶水,在张、董两位伙长的带领下,笑嘻嘻地跑了过来,“大人的朋友真仗义,没赶上跟给大人践行,居然派管家追出五百多里远来。瞧瞧,瞧瞧这宝马。原来那匹坐骑跟这匹比,简直是吃肉都没人要的货!”
  “尔等休要多嘴!”胸中有“书”气自华,更何况是一篮子夹了黄金叶子的宝书?提着它,薛景仙立刻与先前判若两人,“把我原来那匹老马牵好,空着鞍子,跟在队伍后边。它驮了我半辈子,也该享享清福了。越往西走马匹越便宜,你等若是嫌胯下坐骑碍眼,待会进了城,就去马市上转转。趁着天没黑,各自挑选一匹上等脚力回来。所需费用,全由薛某负担!”
  “那敢情好。多谢大人了!我们这就去,弟兄们,赶紧走啊!别耽搁了薛大人的公务!”张、董两位伙长以目互视,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惊诧的意味。毫无疑问,姓薛的吝啬鬼发了一笔横财,否则也不会突然变得如此大方。至于具体这笔横财出自谁人之手,大伙就不感兴趣了。京师里边水深,知道得越少,活得越长久。否则,哪天早晨起来突然掉了脑袋瓜子,都没地方喊冤去!
  薛景仙之所以大方出手,就是为了买通一众亲卫,免得有人四下嚼舌头。此刻见大伙如此上道,心里更是高兴。将手中书蓝用力向上提了提,笑着补充,“走吧。咱们今晚不住馆驿了。到城中捡最好的酒楼落脚。今后,只要有薛某一口吃的,绝对不会亏待大伙分毫!”
  说着话,举目四望,端的是顾盼生威。
  第二章 天河 (五 上)
  第二章 天河 (五 上)
  手中有了钱,接下来的旅途立刻顺畅了许多。薛大夫先找了个规模较大的州城,将夹在书中的一少部分金叶子换成了大宗交易和官府结算赋税时才用得到的银锭。又寻了个马市,给所有护卫都更换了坐骑。顺带着也把自己从头到脚收拾了一遍。前后不过用了小半日功夫,整支队伍立刻脱胎换骨。
  经过如此一折腾,即便反应再慢的侍卫也看出来了。原来薛景仙大人不是天生抠门儿,而是先前宦囊实在羞涩的缘故。到真正手头宽裕时,比其他官员对弟兄们还更大方些!故而,对千里迢迢赶着给薛大人送盘缠者的身份,大伙也是愈发好奇。可无论好奇者如何旁敲侧击,薛景仙就当那天傍晚的事情没发生过一般,对李姓管家等人只字不提。偶而被追问得急了,居然还真摆起了钦差的架子,要对好事者施以重责。
  “好好,您老别生气,就当我没问。就当我没问!”几日厮混下来,众亲卫吃人嘴短,拱了拱手,笑着策马躲开。
  “别扯淡就对了!老子时来运转了还不行么?!关你鸟事!”沿途安全还要仰仗这群丘八大爷,薛景仙也不愿捏拿太过,笑着啐骂,“反正沿途吃喝和回程后的赏钱,丝毫不会短了你等就是!”
  众侍卫本来就得到过两位伙长的警告,要他们不要多管别人的闲事。之所以找薛景仙刨根究底,不过是为了满足心中的那丝好奇罢了。接连碰了好几回钉子,好奇心慢慢也就淡了。再被几件沿途遇到的稀罕事情一搅和,索性彻底将李管家等人的身影丢在了马蹄扬起的烟尘之后。
  为了避免丘八大爷们见财起意,勾结起来沿途寻僻静处将自己埋掉,分了书篮里的金叶子跑路。在经过会州时,薛景仙又打着对西去道路不熟,需要寻找向导的幌子,花重金雇佣了十名孔武有力的刀客做伴当。这下, 整个队伍的声势更壮。非但没有盗匪的眼线胆敢沿途尾随,连规模小一点儿的商队见了他们都赶紧躲着走,以免薛景仙这钦差是强盗假扮,在路上突然翻脸,给大伙来个一刀两断。
  对于商人们的冷眼,薛景仙也懒得理会。从早到晚只管催促大伙抓紧时间赶路,坐骑跑疲了就寻驿站,通过恢复驿卒的方式更换。或者干脆到市集上卖旧买新。人跑累了则找酒馆大吃大喝,菜肴酒水都捡好的往上端。如此一路跑下来,居然只用了二十余日,便从会州跑到了疏勒。进了城后稍事休息,又在安西军的护送下,风驰电掣地向战场赶去。
  几个月来,安西军在前线连战皆胜。在薛景仙赶到的疏勒的半个多月前,大勃律国重镇菩萨劳城已经被攻下。守将阿特拉战死,其余领兵贵胄死伤无数。大勃律宰相艾力亚斯东拼西凑攒了三万兵马来援,没等赶到地方,已经看到了城头的火光。不得已,只好退而求其次,于唐军必经道路上精心设下了一个埋伏,准备打封常清个瓮中捉鳖。
  谁料他那点儿道行,在安西百战精锐面前根本拿不上台盘。没等封常清亲自出马,斥候统领段秀实已经察觉了前方情况异常。封常清得到汇报,干脆将计就计。派麾下悍将李元钦、王洵等人带领一队重甲步兵,故意踏进敌军的埋伏圈。同时命令周啸风、段秀实二人带领骑兵来了个迂回包抄。结果大勃律宰相艾力亚斯偷鸡不得,反而被唐军打了个四面合围外加中心开花。三万战死五千,其余全都放下兵器做了俘虏。
  在自家心腹的拼死护卫下,宰相艾力亚斯才侥幸逃出了重围。回去后四下求援,却苦苦盼不来任何援军。后又听闻吐蕃兵马在柏海一带被哥舒翰打了个全军覆没,知道已经无力回天。只好听从了族中长辈指点,以国主年幼不经事,被奸臣所惑为名,光着膀子背了荆条,亲自前往封常清帐前请求宽恕。
  封常清此番挥军西进,目的也不在区区一个大勃律。当即接了降书,发还给了艾力亚斯五千俘虏。命他必须在三天之内,以实际行动表达悔过之心。并且割狮子河以北所有土地给大唐,以赎其罪。(注1)
  宰相艾力亚斯及其家族本来就是很虔诚的拜火教徒。前年迫于国内其他贵胄和大食曼拉们的压力,才不得不改信了天方教。信教之后,手中权柄大落,眼看就要变成曼拉们的提线皮影了。此刻听闻封常清开出的条件,大喜过望。立刻毫不犹豫地将所有条件答应了下来。回去后只用了两日,便利用安西军归还的俘虏,胁迫国主的亲卫兵马,将境内可控制地域内的天方教信徒和大食国来的传教曼拉全部逮捕处死。然后又主动放了一把大火,将刚刚落成没多久的天方教神庙,焚成了一片残砖烂瓦。
  此时东来的天方教曼拉十有**都是狂信徒。对于敢于侵犯教派利益的人,报复手段极其残忍。动辄便抄家、灭族、甚至做出屠城这种人神共愤的恶行。大勃律宰相胁迫其国主烧了天方教寺庙,就等于彻底断绝了他们再倒向大食人的希望。此后即便唐军不在其国驻扎,也不必担心艾力亚斯君臣敢再出尔反尔了。
  封常清见此,立刻留下段秀实和五百精锐,“辅佐”艾力亚斯重整大勃律秩序。随后亲领大军,杀入健驮罗境内,半个月连下数城,兵锋直抵其国都坦叉始罗。(注2)
  那坦叉始罗乃西域数一数二的名城。在天方教东侵之前,本为佛门圣地。城池乃西来求取真经的佛教徒参照中原古都洛阳的格局,指导当地人所建,高大坚固,易守难攻。被大食人占据后,虽然年久失修,但比起大勃律国内那些所谓的重镇来,依旧不可同日而语。
  薛景仙携带着圣旨赶到前线时,唐军已经屯兵于坦叉始罗城外十数日。喊杀之声昼夜不绝,却好像始终无法踏上城头半步。有意借着圣旨来鼓舞士气,封常清命人在营内搭建了高台、香案,亲自为钦差大人带路,将其领了上去。
  在长安城受尽了白眼的薛景仙,哪曾料想在安西军中会得到如此礼遇?!当即,感动得连嗓音都哑了。也顾不上再摆什么钦差大人的架子,捧起圣旨,一口气从头到尾读了个遍。末了,还声嘶力竭地加了一句,“薛某临来之前,杨相和太子殿下曾经亲口许诺。让弟兄们尽管放手去打。后边一切,自有他们两个顶着!所有缴获,全赏给有功将士,朝廷一文不取!”
  “陛下英明!”立刻有人带头,大声喝起彩来。
  “陛下圣明!大唐威武!”大部分将士根本没听清楚圣旨上的具体内容,只觉得远在数千里之外的皇帝陛下还没忘了他们,扯开嗓子,齐声响应。声音一浪高过一浪,直冲云霄。
  虽然是一个凡事讲究从容镇定的文官,薛景仙也被四下里传来的欢呼声烧得热血沸腾。干脆也扯开嗓子,跟着大伙一道放声高呼,“陛下圣明!大唐威武!”
  “陛下圣明!大唐威武!”
  “陛下圣明!大唐威武!”
  “..........”
  待大伙都喊累了。封常清才按照圣旨上提到的顺序,将相关将士一一叫上高台。由薛景仙代表朝廷,授予他们应有的印绶。见到面前的武夫们一个个生得虎背熊腰,满脸煞气。薛景仙愈发觉得太子殿下高明。居然隔着数千里,就能看出安西军是大唐境内数一数二的精锐。刚刚恢复实权,就准备将其牢牢攥在手里。
  想到此节,他心中对太子李亨的未来,更是看好了数分。原本还犹豫着是否再继续观望一番,再选择如何站队。如今却准备彻底背弃杨国忠,完全执行太子府管家的暗示,全力替太子殿下与安西军建立联系了。故而,对待周啸风、李元钦、赵怀旭等人,更是殷勤有加。许多朝廷中本来没人说过的赞誉之语,都被他信口开河地给编造了出来。唯恐忽略了哪个忠臣良将,给对方心里留下轻慢印象,今后无法继续套近乎。
  他心里头的这些鸡零狗碎算计,周啸风等人当然猜度不到。即便隐约感觉出了钦差大人有些热情过度,也没功夫去搭理。大伙都是封常清的嫡系,如何指日高升,全凭着封节度一言而决。在这方面,朝廷基本上只有在举荐文书上盖章的资格。根本无法左右节度使的决定。
  然而,当钦差大人将给宇文至、宋武和王洵三人的印绶逐个颁发下去时,周啸风等人突然发觉有些不对劲了。节度使封常清大人平素处事极其光明磊落,保举文书送往朝廷之前,早就跟相关人等有过交代。谁最近立了那些功劳,该升到什么职位,大伙都清清楚楚。却没料到,朝廷这回居然格外施恩,将宇文至、宋武和王洵三名小将在封常清大人的保举基础上,又各自升了一级到数级不等。
  那宋武和宇文至两个的哥哥,都拜在了权相杨国忠门下,朝中有人好做官,平白多升了一级,自然不难理解。奇怪就奇怪在王洵王明允,经历了前年那段时间的交往,大伙都清楚这小子只是个落了势的凤凰,跟当朝几个权臣根本没有任何牵扯。怎么这回凭空得到的好处反而比宇文至、宋武两人更多?
  突然从天上掉下来个大馅饼,王洵也被砸了个晕头转向。楞了好一阵儿,才想起上前数步,躬身从钦差手里将正四品武将的印绶接过来。先谢了皇恩浩荡,然后瞅个机会偷偷溜到封常清近前,低声试探道:“多谢大帅提点。不过末将初来乍到,就贸然登上此高位。实在是心中惶恐得很。不如.......”
  “你小子,甭给我捡着便宜还卖乖!”对于王洵突然鸿运当头,封常清亦是满脑袋雾水。,当即一巴掌拍过去,大声骂道:“实话告诉你,这跟老夫半点儿关系都没有!老夫发给朝廷的保举文书是岑书记亲笔所写,封口之前老夫反复检查了数遍,给你的就是从五品,绝不会错!”
  “想必是王将军在京师时积德行善,背后有贵人暗中照顾。”不愧为封常清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周啸风立刻明白了封常清的用意。笑了笑,用附近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建议,“具体如何,待会儿王将军不妨偷偷问钦差大人。他刚刚从京师来,估计对此比较清楚!”
  “嗯,希望不是弄错了,过后再发一道圣旨来收回去就好!”王洵笑着缩了缩脖子,官迷一般将四品中郎将印绶收了起来,藏进怀里。
  这番举动立刻引起了一片窃笑。原本有几个弟兄对他突然越级高升心存芥蒂,见到此景,也把都把心事都抛开了。
  窃笑声中,封常清又轻轻踹了王洵一脚,低声骂道:“你以为朝廷是跟你做生意呢。发了印绶还能无缘无故地反悔不成?这次算你小子走运,下次就未必总有同样的好事了!不过你也别高兴得太早。老夫眼下手中没兵分给你,想当真正的中郎将,自己找你的部族朋友招兵买马去。你要真有能耐给老夫拉来一万精锐,甭说区区一个中郎将,就是更高的职位,老夫也能给你争来!”
  注1:狮子河:即现在的天竺河。上游如今仍在中国境内,名为狮泉河。
  注2:坦叉始罗,遗址位于巴基斯坦首都伊斯坦布尔附近。原为佛教圣地,唐朝中叶,被穆斯林狂信徒所毁。
  酒徒注 :元宵佳节,祝大伙吃饱吃好。
  第二章 天河 (五 下)
  第二章 天河 (五 下)
  “那我还是老老实实做我的校尉吧!”王洵一咧嘴,侧身闪开了封常清的偷袭。
  大唐军制沿袭于隋,这么多年来军官名称等级略有更改,但士兵的编制基本未变。通常每五人为一伙,设一伙长。每五十人为一队,设一队正。每百人则为一旅,设一旅率。三旅合为一团,由一名校尉统带。(注1)
  三百人规模虽然不大,却已经是人凭借嗓子可控制的最理想范围。故而,临阵之时,团便是最基础的建制。全团士卒都追随在校尉身侧。唯其马首是瞻。而校尉本人,则通过旗帜、号角,追随中军或者距离自己最近一名上司的指引,带领麾下弟兄,攻向本军旌旗所指。
  校尉乃正六品武职,再往上,便是从五品都尉,别将。按照军种差异,每名都尉下有三到六个团不等。而都尉再往上的郎将、中郎将、将军,则领兵没有固定数字。视任务情况,战役规模,以及跟主帅关系的亲疏远近,统军几千乃至上万。
  王洵从京师出发时,军职为实授的昭武校尉。带了一百名飞龙禁卫和三百多名民壮,勉强也算凑足了一个团的编制。虽然这支队伍在路上屡经磨难,损失超过了总数的三分之二。但能幸存下来者,都已经成了难得的老兵。后来王洵一日之内连胜两场,打得处木昆、塞火罗、乌尔其等部落心服口服,几个埃斤为了巴结他,又合伙赠了他一百部族武士做仆从。再加上临别时老狐狸康忠信所赠楼兰族护卫,不多不少,刚好又凑齐了三百人,恰恰是一名校尉该带之数。
  此番越级升迁为中郎将,按常理,封常清至少应该划拨三个团给王洵做嫡系部曲。好歹凑让他够个都尉的门面。只可惜整个安西军如今满打满算才五万来人,还要分散在方圆数千里的广袤大地上震慑西域诸族,所以根本无法满足这种要求。不光是王洵一个人如此,放眼军中,从封常清往下开始算,周啸风、李元钦、段秀实、赵怀旭等人都面临着同样的困境。空有一颗金灿灿的将军印,麾下嫡系部众却凑不齐定额的一半儿。倒是那些前来助战的部族总管,动辄就能带出上万牧人。然而这些牧人们却空长了一幅好身板儿,临阵变化、队列配合方面几乎是一张白纸。单打独斗,不弱于任何一名安西军士卒。规模到达十人以上,便会被同等规模的安西军逼得节节败退。待到规模上到数百人,就要被一小队安西军揍得满戈壁滩找牙了。若是不顾一切把他们硬塞进安西军中滥竽充数的话,则眼前的仗根本不用打,主帅直接带着大伙逃回长安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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