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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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重进当即喝令将李景达密使斩首,随后将使者人头和劝降信送往开封。一边是李重进送来的劝降信,一边是张永德等人告发李重进的检举书,柴荣闻到了一丝不详的气息。后梁以来各个中原王朝的垮台,无一不是祸起萧墙,他决不能让这样的悲剧重演。柴荣略一思考,立即让人向李重进带话,意思是你的资历威望都比张永德高,年纪轻轻便执掌侍卫亲军,难免招人妒忌。如今大敌当前,务必要团结全军,请他以大局为重,拿出姿态,修复与张永德的关系。柴荣很清楚自己的左膀右臂,二人虽然都才华过人,但李重进为人耿直坦荡,而张永德却心机甚重,要说李重进谋反,他是万万不信的。
  吃了皇帝给的定心丸,李重进平静了不少。他从寿州单骑直奔上蔡,面见张永德。张永德见李重进突然单骑来访,措手不及,不知此人葫芦里头卖的什么药,只好摆酒相迎。酒过三巡,李重进屏退左右,很诚恳地对张永德说:“我与将军同领禁军,可见皇上对你我的信任。如今淮南战局不容乐观,正是需要我二人同心协力之时,不可互相拆台内斗。今后将军在战场上有何需要,我李重进定然舍命相助。至于其他事,你大可放心,我就算死也不会做不利于大周与皇上的事!”李重进这番话一说,张永德顿时面红耳赤。尴尬之极的张永德只好赔笑道:“将军言重了,言重了。寿州之战,还需将军多多辛苦!”二人又招来众将,把酒言欢,总算把这梁子揭了过去。
  不久,柴荣严令淮南节度使向训,要求约束军队,严肃军纪,不得惊扰百姓。随后,他又下诏大赦淮南各州,废除南唐设立的种种苛捐杂税。淮南民心这才逐渐安定下来。
  暂时消除了隔阂的李重进、张永德果然变得异常神勇。屯兵下蔡的张永德把沿着淮水西进的南唐水军逮了个正着,双方在淮水展开大战。唐军以火船攻击浮桥,企图烧毁周军的渡淮通道。没想到张永德使出了铁锁横江的狠招,拦腰阻截淮水河道,唐军火船无法接近。不久天公也来帮忙,风向一变,自己放火烧了自己,唐军灰头土脸而回。当夜,张永德又派出擅长游泳的特种兵潜到敌船之下,系上铁锁,来了个瓮中捉鳖。第二天周军大举进攻,唐军这才发现战舰竟然被锁,进退失据,损失惨重。而李重进也似乎找到了感觉,主动出击,在寿州外围击败南唐援军,斩首三千级。
  在众人的共同努力下,淮南战局终于转危为安。
  第八章 平定江淮
  淮南战局的变化令柴荣不得不再度亲征。而这一次,他高超的军事艺术在凶险莫测的江淮战场上展现得淋漓尽致。从刘仁赡到郭廷谓,一个个南唐名将灰飞烟灭。
  40 再征淮南
  显德三年的这个冬天似乎特别短暂。冬至方过,小雪初晴,暖暖的阳光洒在洁白的大地上,宛如镀上了一层金色。站在薄雪覆盖的皇城城楼,俯视着气象万千的开封城,柴荣心头的阴霾一扫而光。短短半年,开封新城的建设进展神速,一条条街道,一座座桥梁,一栋栋建筑从无到有,鳞次栉比,巨大而美妙的画卷正在他眼前缓缓铺开。柴荣为王朴的杰出才干赞叹不已。他欣喜地拍拍王朴的肩头,激动地说:“这样下去,不出三年,新城便能初具规模。能完成如此浩大的工程,王爱卿功不可没,功不可没啊!”
  王朴连忙行礼道:“这都是陛下亲力亲为,筹划有方,微臣只是做了一些分内的事,哪敢揽功!”说完,他扭头看了看身旁的范质、李谷,偷偷使了个眼色。王朴的意思很明白,看来皇帝今天心情不错,有什么要进谏的正好赶紧说!范质会意,轻咳两声,前趋一步奏道:“陛下,臣有一事,已在心中盘桓多时……”柴荣诧异地扭头过来,笑道:“宰相既然有事,何不早说?”范质缓缓道:“自陛下登基以来,内修政事,外征逆贼,疆域日益扩大,恩威泽被天下,万民无不拥戴,威名震于四海。臣以为,为长远计,应当早立太子,并分封皇子为王,如此才能保大周基业永固。”
  听范质这么说,柴荣似乎有些惊讶。显然,一心扑在国事上的柴荣根本无暇考虑过这些事。沉吟片刻,柴荣摇了摇头:“儿子们都还年幼,更谈不上于国于民有什么功劳,草率封王,恐怕不妥。况且,那些随朕出生入死的功臣们的儿子都没加封,反而先封自己儿子,岂能心安!”
  李谷见皇帝不听,心中有些着急,也上前劝道:“陛下大公无私,胸怀天下,自然令人敬仰。但分封皇子,自古如此,且如今外患未平,战乱未息,将皇子分封为王,震慑各地,也能令天下人安心。”王朴也接口说:“自唐以来,历代皇子大多幼年封王,甚至有刚满周岁便封王爵的,这已是不成文的规矩。陛下迟迟不分封皇子,恐会引人揣测非议。”
  柴荣叹了口气,悠悠道:“皇后去世以来,朕一直在想,她曾多次劝朕不要征淮,朕却一意孤行,她殡天之时,也一定在为此事哀伤吧。单单这件事,就算满朝文武,支持朕的又有几人?所谓青鸾舞镜,悲鸣而亡。也许,独自前行,不被理解是朕的宿命吧。自朕登基以来,做了这么多不为人理解的事,再多一件又有何妨?”
  听柴荣这样说,城楼上陷入了一片寂静。王朴等人抬眼看着沉思中的柴荣,一丝酸楚涌上心头。那张曾经英气十足的额上如今已皱纹浅露,而鬓角更多了几丝白发。这几年来,只要跟随柴荣左右的人,无不为他旺盛的精力而震撼。不管行军打仗,还是处理政务,事无巨细,柴荣无不事必躬亲。这样下去,就算是铁人也会被累倒。柴荣的做法连许多地方官员也有所耳闻,以至于有官员曾为此专门上书劝谏,柴荣却不为所动。私下里,众大臣不禁为柴荣的身体深感忧虑。唐亡以来,短短数十年间,中原王朝至周已历五代。频繁的王朝变更中,兄弟相残、父子相争之事屡见不鲜,而部属叛乱、篡权夺位之事更是层出不穷。远的不说,后周太祖郭威不就是发动兵变,“黄袍加身”才夺得皇位?所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他们这么着急地劝柴荣将儿子封王,确是有备无患之法,以早早断了那些阴谋者的念想。
  但柴荣却显然没兴趣考虑这些在他看来并不紧迫的事。在他看来,复兴中原,夺取淮南才是当下最重要的事。在他心里,还有太多事要做,至于身后事,现在还远远没到考虑的时候。
  一连数日,从淮南传来的战情文书纷至沓来。虽然张永德、李重进协力屡破唐军,但李景达仗着人多势众,沿淮水而上,步步为营,硬是突破层层阻截,一直突进到寿州西北十余里外的紫金山(今名八公山)。为了鼓舞寿州守军的士气,李景达让人在山上点起烽火,昼夜不息,与寿州城相互呼应,声势逼人。寿州城已被围整整一年,城中粮尽,李景达又令士兵沿着大营修筑夹墙,企图一直通到在寿州城下,将粮草和援兵运入城中。李重进大急,亲自领兵出击,双方在紫金山下鏖战数日,互有死伤。但南唐军势大,一边与周军缠战,一边加快修筑夹墙,希望尽快打通与寿州的联系。
  负责淮南战事的周军总指挥向训如坐针毡。一旦南唐军主力与寿州城中的刘仁赡合流,战局再难收拾。危急关头,向训再也顾不得面子了,决定收缩兵力,将全军聚集于寿州、下蔡为中心的淮水两岸,同时急报开封,请求柴荣派兵救援。寿州城就像狠狠刺入淮南周军心脏的尖刀,向训不仅始终无法拔掉这把刀,反而深受其害,甚至到了自身难保的境地。
  困守寿州的刘仁赡知道,决战之日已近。他支撑着虚弱的病体,召集全军将士,动情地说:“我是喝淮水长大的,生是淮南人,死作淮南鬼。我家世受国恩,如今却不能保境安民,为君分忧,这是我的耻辱!我虽然患病,也要奋力执戈,与诸君背城血战,死于旗鼓之下!”看着一个个熟悉的面孔,从未落泪的刘仁赡泪盈眼眶,他哽咽着一字一字吐出了最后一句话:“无论如何,终不以大丈夫之节屈身以事二姓矣!”战场经验极为丰富的刘仁赡清楚,这也许是淮南战场最后的机会。如果趁后周援军尚未到达之际,与城外的南唐军主力里应外合,主动进攻,有可能一举把敌军赶回淮北,彻底解除寿州之围。
  刘仁赡急信李景达,请求两军同时出击,对围城周军发起决战。没想到被李景达一通冷嘲热讽,严词拒绝。李景达在六合吃过大亏,再也不敢冒进,只想着把连通寿州城的那条夹墙修通才是正事。刘仁赡满腔热血却被一盆冷水浇了个透心凉,一气之下病倒在床。
  寿州对峙的两军都进入了最艰难的时刻。破局之人,不仅需要坚定如铁的意志,更需要驾驭全局的头脑和奋勇无前的决心。向训与李景达,显然都不是这样的人。他们在寿州城外日复一日的肉搏,不过是一场真正大演出即将启幕的序曲。
  不久,一个流言在淮南飞快地掠过,震动两军。传说后周皇帝柴荣又要再度亲征,亲手终结这场令人疲惫的拉锯战。寿州城内顿时暗流涌动,军心浮动。柴荣的上一次出现瞬间逆转了南唐军唾手可得的胜利,把半个淮南都风卷残云般夺了过去。如今寿州已濒临绝境,柴荣如果再度亲征,还有谁能阻挡?
  这个消息让不少南唐将领的意志彻底崩溃。趁着夜色,一群南唐军人偷偷摸出城去,企图乘船逃往淮北,离开寿州这个水深火热之地。没想到刘仁赡早有防备,在淮水边暗布伏兵,将这伙逃兵一举抓获。等到这群可怜的俘虏被押到大帐,众人震惊地发现,里面竟有一人是刘仁赡的小儿子刘崇谏。事已至此,军校只好向病卧在床的刘仁赡如实报告。刘仁赡又怒又悲,挥挥手,艰难地说:“没什么好说的,按军法从事,斩!”
  刘崇谏被带到了军营外,准备处决。众将个个面色苍白,但谁也不敢再劝。监军使周廷构实在不忍,冲到刘仁赡的门外大哭,恳求刀下留人。刘仁赡不为所动。周廷构急忙又派人向刘夫人求救,没想到刘夫人回话说:“贱妾对崇谏不是不怜爱,然而军法不可徇私,如果赦免他,刘氏就成为不忠之家,贱妾与刘公有何面目向全城军民交代!”军中将士听了,无不感动流泪。
  刘仁赡斩子的消息不仅轰动全城,更震动淮南,连远在开封的柴荣也听说了此事。柴荣暗自心惊。都说南唐政事腐败,君臣无能,谁知竟有如此忠勇的将领。柴荣忽然想起上次前来议和的南唐使者孙晟还在开封,不如把此人找来问问,探一下敌国的底细,到底还有多少像刘仁赡这样厉害角色。
  孙晟很快被带到了柴荣面前。赐座、赏酒之后,柴荣和颜悦色地问道:“公在南唐为相,事两代南唐主二十余年,对江南事可谓了如指掌。今日只有你我两人,大可推心置腹。朕征淮已有一年有余,方知南唐战力不可小觑。不知江南到底还有多少能征善战之兵,智勇双全之将,公可为我一一道来。”孙晟不禁冷笑,原来柴荣是想从自己口中探听南唐的虚实,他把我当什么人了,我岂是卖国求荣之徒!刘仁赡死守寿州,大义斩子之事已轰动天下,可谓功成名就。我孙晟在南唐为官二十年,极尽荣华,德高望重,如今已近暮年,如果连刘仁赡也不如,岂不是要遭天下人耻笑?
  孙晟横下一条心,任凭柴荣发问,只是装聋作哑,绝不回应半字。柴荣大为尴尬,又强笑着说:“自公到来之后,朕待公可谓不薄。公却私下帮助江南与契丹人暗通款曲,连密信也被朕查获。朕不但没有追究,反而相待更厚。公为何却如此对朕?”不管柴荣如此谆谆劝诫,孙晟只昂着头,不发一言。柴荣终于发怒,霍然起身,拂袖而去。
  过了几天,柴荣又令枢密院官员曹翰把孙晟带到右军巡院。酒过三巡,曹翰按照柴荣的嘱咐再三询问,孙晟依然闭口不言。曹翰再也无计可施,只好黯然道:“既然如此,陛下有令,赐公自杀。”孙晟早已做好必死的准备,整理衣帽,向南叩拜,大声道:“臣下今日以死报国,不负陛下!”言毕,泰然赴死。
  刘仁赡、孙晟的表现令柴荣大为震动。虽然李璟无能,但南唐群臣中不乏忠勇之士,如此大敌,如不能彻底剪除,必成心腹之患。看来,要破寿州城下的困局,彻底平定淮南,只能再度亲征了。
  显德四年(公元957年)元月,新年刚过,柴荣便召集群臣,商议再度征淮之事。谁知一提起淮南,众臣皆面露难色。一轮商议下来,大多认为南唐军力强大,没有必胜把握,再说淮南战事已拖延了这么久,消耗巨大,不如暂且撤兵。柴荣环顾群臣,心中烦闷,难道再次征淮又要落个一意孤行的名声?踌躇间,柴荣忽然眼睛一亮,一班重臣中,尚有一人缺席,正是宰相李谷。这几天,李谷正因病卧床在家,不能来朝。如果李谷能支持自己,这次出师便更有把握了。柴荣起身道:“今日李爱卿因病未到朝。首战淮南便是他为帅出征,南唐的底细,数他最清楚。范质、王溥二位爱卿可亲往李家与之商议此事。退朝!”
  李谷的缺席算是给了自己一个台阶下。只是,李谷出征淮南曾吃了大亏,这一次,他会支持自己吗?
  柴荣忐忑不安。满怀心事的他一路漫行,猛一抬头,竟已来到皇城西边。信步登上城楼,汴水悠悠,连天接地。再看岸边,一片密密麻麻的船坞,旌旗招展,人声鼎沸,显然正在忙碌着一项巨大的工程。柴荣只觉得晴空霹雳在脑中轰然炸响,他忽然想起一事,顿时热血翻涌,情不自禁用拳头在城墙上一砸,失声道:“如此大事,我竟险些忘记!”
  41 决战紫金山
  柴荣猛然记起的正是一年前密令右骁卫大将军王环之事。那时,他令王环在汴水边修建战舰,训练水军,如今一年之期已过,不知那支尚在闺中的水师可堪大用?
  皇帝亲临令王环兴奋异常。苦心经营一年有余,现在终于到了他的水师破茧而出,一鸣惊人之时。王环急促地挥动令旗,只听鼓点齐鸣,一艘巨大的战船翔风鼓浪,疾驰而出,正如一只破浪捕食的怪兽。柴荣定睛细看,只见此船下方两侧各有六轮,以轮激水,其行如飞;再看船上,塔楼高耸,数百名士兵手持弓弩,列阵以待。船舱以牛皮覆盖,可挡矢石,船头更耸起一只巨大的撞角,威风凛凛,势不可挡。王环手中旗语忽然一变,“呜”地一声,一片箭雨从船楼上直飞天际,划了道漂亮的弧线,狠狠地扑向靶舰。气势之大,连见惯了大场面的柴荣也不禁叫了一声好。
  王环更加得意,令旗一展,船上扬起风帆,其速更快,如离弦之箭直扑靶舰。电光火石间,忽又从斜刺里冲出两艘小舰,一左一右向战舰夹击而来。柴荣目不转睛,正在想这战舰会如何应对,却见舰侧覆盖的牛皮忽然掀开,推出数门石炮。舰上士兵不慌不忙,对准来船,镇定发炮,巨石激射而出,正中敌船。岸上顿时一片喝彩。这艘战舰击退敌船,更不迟疑,乘风破浪,径直撞向靶舰。“轰”的一声巨响,撞角正中靶舰,那艘船当即倾覆,缓缓沉入水中。再看塔楼上的士兵,肃立不动,军阵不乱,显然训练有素。
  “好!好!”看到如此精彩的表演,柴荣也不禁抚掌大呼。“天下只知南唐、吴越水军厉害,却不知我中原也练成了如此利器!”柴荣激动地挽住王环的双手,急道:“不知道将军已造成多少战舰,练成多少水军?”王环竖起三个指头:“大小战船三百艘,精壮之士万人,足可独当一面!”柴荣听罢,仰天大笑:“大事成矣。当年我力排众议,下决心疏通汴水、闵河、颍水直至淮水,耗费民力数十万,用时数年。当时,无人知朕想法,全都不以为然。如今,英雄终有用武之地矣!”
  回到宫中,柴荣内心的激动尚未平复,又听内侍来报,说范质、王溥二人有急事来禀。柴荣急忙召入,只见两人皆面露喜色。“回禀陛下,得知陛下问话,李大人当即抱病而起,亲笔手书一封,请陛下御览。”范质从袖中摸出一封书信,双手奉上。柴荣接信,迫不及待地看了起来,看到最后,竟情不自禁地大声读了起来:“寿春危困,破在旦夕,若銮驾亲征,则将士争奋,援兵震恐,城中知亡,必可下矣!”读至此处,柴荣拍案长叹:“知我者,李谷也!”范、王二人知道柴荣决心已下,忙道:“李大人还托我二人带话,说这番亲征不同于上一次。上一次是因他作战不力,令陛下迫不得已,仓促南下。此次谋定而后动,必能大获全胜。”
  柴荣微微一笑:“李谷胸藏十万兵,此言非虚。二位辛苦,下去歇息吧。”送走二人,柴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压住自己的激动之情,让人拨亮灯火,铺好地图,独自静思起来。李谷说得没错,首征淮南,确实失之仓促。当时正阳浮桥危在旦夕,首要任务是挽救背水一战的全军,能在遭遇战中大败刘彦贞,堪称侥幸。而这一次,寿州之战看似已成死局,实则暗藏玄机,只要筹划得当,当大有可为。
  跳跃的灯火下,柴荣细细俯看着藏龙卧虎,杀机四伏的淮南战局。刘仁赡死守寿州,已成困兽;围绕着这座孤城,一远一近,南唐布下了两支援军。李景达、陈觉、朱元等率南唐军主力屯于寿州西北的紫金山,郭廷谓则领军驻于濠州(今今安徽凤阳县)。如果这是一盘棋,紫金山附近的南唐军主力无疑是对手的大龙。只要能斩杀这条大龙,淮南之局全盘皆活。笑意渐渐浮上柴荣的嘴角,一个完整的攻击计划已在他头脑中渐渐成型。
  显德四年(公元957年)二月,柴荣命王朴、张美、韩通等人留守京城,自己尽起精锐,再征淮南。与前次出征不同,除了军势雄壮的步骑大军,汴水上更出现了前所未有的一幕。右骁卫大将军王环威风凛凛地挺立在船楼上,他身后是数百艘崭新的大小战舰,扬帆鼓浪,浩浩荡荡,从汴水入颍河,直扑淮水。
  柴荣再度亲征的消息震动淮南。寿州城内,心力交瘁的刘仁赡闻报,仅能苦笑而已。他知道,翻盘的战机早已失去,柴荣此来,寿州再也难以保全。而南唐军主帅李景达更是惊慌失措,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柴荣会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内再度亲征。李景达忙令各路唐军收缩防线,将精锐集中于山北营寨。监军使陈觉更是感觉大祸临头,急忙密报金陵,请求援军,同时痛斥李景达贻误战机,以致全局被动,把责任全都推到了李景达身上。
  南唐军上下乱成一团之时,柴荣已至下蔡,距离寿州仅有一水之隔。
  江风猎猎,旌旗招展,千万人中,柴荣那身金盔金甲在冬日下闪耀着炫目的光芒。“各位将士,征淮之战已一年有余,战火延绵,生灵涂炭,朕深为痛惜!”柴荣环顾全军,眼里透出锐利的精光:“此番朕二度御驾亲征,在此立下誓言,不彻底击败淮南贼军,誓不北返!”全场欢声雷动,直冲云霄。皇帝有如此决心,自然令全军将士欢呼雀跃,兴奋异常,个个摩拳擦掌,恨不得当即杀上阵去。柴荣笑了,全军士气高涨,正是将士用命之时。不过他还需要等一等,王环的水师出现在淮水之时,才是水陆并进,发起决战之日。
  后周大军云集北岸,令紫金山上的唐军更加恐慌。之前他们已吃过赵匡胤的苦头,柴荣手下大将尚且如此厉害,何况柴荣亲自上阵?监军使陈觉更是坐卧不安,大战在即,他想的不是怎样和李景达同心协力破敌,而是如何自保。负责他的军营正面防守的是李景达麾下大将朱元。这朱元算是南唐军中不可多得的一员悍将,数月前曾在舒州一带把周军杀得节节败退。但在陈觉眼里,朱元是李景达的心腹爱将,素来和自己不睦。让这样的人防守正面,岂不是自掘坟墓?陈觉越想越害怕,连夜向李璟密报,说朱元反复无常,不可领兵,请求急调武昌节度使杨守忠前来替换。李璟对军中情形一无所知,对陈觉却极为宠信。当下急调杨守忠到濠州,准备接替朱元的兵权。强敌当前,战幕将启,南唐军内部却出现了可怕的裂痕。
  后周水军正沿着淮水滚滚而来。紫金山上的南唐士兵望着后周战舰连天接地,个个瞠目结舌。这条大江之上,从来都只见自己的水师耀武扬威,做梦也没想到敌军的庞大战舰会骤然出现在江天之间。
  水军一至,柴荣立即下令,全军渡过下蔡浮桥,直扑寿州。一进寿州城下的周军大营,柴荣翻身下马,大步直奔中军营帐,连一刻也不再耽搁。对唐军在紫金山的兵力分布,柴荣早已了如指掌,他当即做出部署,令赵匡胤率精兵攻击南唐先锋寨以及山北营寨,王环率水军沿淮而下,清剿紫金山附近的南唐战舰,李重进则领兵紧紧围住寿州,决不让刘仁赡一兵一卒出城。最后,他站起身,正色道:“其他将领各率本部军马,围住紫金山。一旦赵将军得手,便分路进军,将贼军分割包围,聚而歼之!”斩其首,掐其尾,分割包围,聚而歼之,这便是柴荣定下的屠龙之策。
  天方破晓,病卧在床的刘仁赡被战鼓的轰鸣声骤然惊醒。侍卫惊惶地跑了进来,结结巴巴地报告:“周军主力正向紫金山发动围攻!”刘仁赡闻报,骤然出了一身冷汗,忙道:“快扶我起来……此为生死存亡之时,我要到城头观战。”
  刘仁赡坐上胡床,被侍卫们抬到了城楼上。他强撑病体,向西北望去。只见淮水上,密密麻麻的战舰连天接地,直扑紫金山南。舰队所到之处,如摧古拉朽,沿途南唐水寨纷纷火起,战船顿作鸟兽散。刘仁赡心中凉了半截,因为水军的优势,南唐一直保持着对周军浮桥的威胁,使后周军队不得不在淮水两岸保留了大量兵力以保护渡淮通道。如今水上优势荡然无存,柴荣不仅可以横扫淮水沿线,更可以毫无顾忌地挥师南下,淮南危矣!
  刚想到此处,忽见部将遥指紫金山北,颤声大叫:“将军快看!”刘仁赡顺着那人手指方向望去,只见紫金山下人潮汹涌,战旗滚滚,显然周军正在猛攻山北营寨。忽又听城外战鼓震耳欲聋,喊杀声此起彼伏。一个侍卫跌跌撞撞扑上城楼,惊惶报道:“李重进率军正猛攻寿州四门,声势甚大!”此言一出,城楼上一片惊哗。刘仁赡扶住侍卫的肩头,缓缓站起身,一抬手,全城顿时鸦雀无声。刘仁赡环顾众将,惨然一笑:“诸公不必惊慌,李重进此来并为夺城,意在困我,以防我鱼死网破,扰乱其主力围攻紫金山而已……”言毕,刘仁赡复又颓然跌坐到胡床上。
  城外杀声震天,城楼上却一片死寂,人们都把眼光死死盯住火光冲天的紫金山。那里,才是决定淮南命运的生死之地。从寿州城下直到淮水两岸,再到城外的紫金山,方圆十余里内,处处鏖战,杀声不息。这一战,从清晨直到午后,直至红日西沉,暮色低垂。冷汗从刘仁赡额头涔涔而下,浸透了他全身。虽然已极度虚弱,但刘仁赡却坚持留在城楼上,决战时刻,他必须要和这些生死追随他的将士们在一起。
  忽然,紫金山北喊声大起,隐隐有一方得势之意。刘仁赡神色一变,胜负已分?他的心不由自主往下一沉,不祥之感骤然袭上心头。而其他人纷纷踮起脚尖,极力往西北方向望去,想要知道鹿死谁手。城头脚步声大起,一员偏将带着几名斥候冲上了城楼。那将满头大汗,面红耳赤,一见刘仁赡,当即冲了过去,临到面前,却又欲言又止。刘仁赡心中大急,咬牙道:“如何?”偏将愣了愣,终于移步上前,将嘴凑到刘仁赡耳边,轻轻讲了几句话。
  刘仁赡的表情忽然变得极为怪异,那张苍白的脸一下子扭曲了,双手在空中乱抓,极力想直起身来。卫士们急忙把他扶了起来,刘仁赡双目怒睁,用颤抖的手遥指紫金山,只听见他的喉管里咯咯作响,想说什么却怎么也说不出来。监军使周廷构、副将孙羽等人见势不妙,急忙挥手让侍卫抬刘仁赡回府。
  周廷构一把抓住报信那人,恶狠狠道:“快说!到底出了什么事,刘将军何以如此?”那员偏将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带着哭声大声道:“监军大人,不关小人的事!刚刚得到消息,负责紫金山北防御的朱元率寨中万人全部投降,防线顿时洞开,周军一拥而入,战局已不可收拾……”
  听得此言,众将面面相觑,手足无措。这朱元是李景达手下最得力的爱将,作战骁勇无比,对后周作战更是屡有胜绩,为何竟然会临阵倒戈?正惊惶间,又听得远处杀声大作,众将扭头望去,那条从紫金山麓通往寿州城的甬道已火光冲天。通红的火幕下,不计其数的周军铁骑正分道涌向山前,显然已将李景达全军分割包围。这场决战,难道要以南唐军的惨败收场?
  42 妙手屠龙
  当刘仁赡在寿州城头颓然倒地时,柴荣正望着紫金山南甬道的冲天火光,与诸将抚掌而笑。捷报不断传来,赵匡胤已击破南唐先锋寨,斩首三千余级;紫金山南的甬道也被周军攻陷,敌军与寿州的联系已被彻底掐断。更令柴荣惊喜的是,李景达手下的得意爱将朱元竟然在大战之际率全营一万多人临阵倒戈,将防线拱手让出。至此,南唐军的宽大正面已毫无防备地暴露于周军面前,赵匡胤乘势挥师进,山北各寨被一鼓荡平。
  柴荣令各部迅速通过朱元负责的防区,分路向南唐军各寨发动包抄。战至黄昏,紫金山上处处战火熊熊,近六万南唐军队被悉数包围,各部被切断联系,陷入一片混战。这条盘踞于紫金山上的巨龙,终于惨遭肢解,即将分崩离析。
  降将朱元被带到了柴荣面前。柴荣对他微微一笑:“朱将军乃淮南名将,曾屡胜我军。为何今日却主动来降?”朱元长叹一声:“不敢隐瞒陛下,末将对淮南并非没有感情,齐王对我更有知遇之恩,原本应当舍命尽忠,马革裹尸。只可恨陈觉那厮实在可恨,大敌当前之际竟然还玩弄权术,挑拨离间。为了夺我兵权,竟假传齐王命令,要将我诓骗到濠州,企图害我。末将悲愤之下原想自尽以表忠心,是门下客人劝我,方才醒悟,何必为一小人自断生路。是以弃暗投明,来降陛下!”
  听完此言,柴荣转向身边众将叹道:“军中有良将而不能用,大敌当前却为一己之私自乱阵脚,贼军焉能不败!”柴荣亲自斟上一杯酒,端到朱元面前,诚恳地问道:“今日一战之后,李景达全军已遭重创。以将军看来,接下来,李景达会作何应对?”朱元苦笑道:“必败之局,再战还有何益?自然是走为上策。南北方向皆已成死地,只能沿淮水东下,逃往濠州。”柴荣朗声大笑:“将军果然坦诚,和寡人的猜测不谋而合!”
  柴荣连夜作出部署,令虎捷左厢都指挥使赵晁带领数千水军沿淮水而下,截断南唐军归路。又命王环率水军主力东进,在镇淮军(今属安徽怀远县)一带布防,阻击濠州方向的援军。最后,柴荣拉着赵匡胤的手,语重心长地道:“紫金山之敌就交给将军了。明日一早,可指挥各路人马发动总攻,不出半日,敌军必全面崩溃!”部署完毕,柴荣亲率侍卫军连夜北渡淮水,前往赵步(今安徽凤台东,淮河北岸)。如何击溃紫金山之敌已不是他考虑的重点,而是尽可能地聚歼敌军,在淮南战场上给南唐军主力以最大的杀伤。
  天方破晓,淮水两岸又一次响起了震天动地的战鼓声。赵匡胤一马当先,指挥各路周军向紫金山上已被分割包围的敌军发动了总攻。未到午时,南唐军已彻底崩溃。唐将许文稹、边镐均被周军生擒,从紫金山直到淮水南岸,伏尸上万,血流成河。
  看着潮水般涌来的后周大军,曾以英雄自诩的李景达气得双手发抖,权力、荣耀乃至与陈觉等人的恩恩怨怨都在这一刻如风中飞沙,烟消云散。在这场决定南唐命运的大决战中,他已注定作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被写入历史。陈觉早已吓得双腿发软,扶住马鞍试了几次也蹬上不去。李景达恨恨地瞪了陈觉一眼,挥动马鞭,带着亲兵向东落荒而去。
  一路奔逃,李景达只见兵败如山倒,不禁悲从心起,放声大哭。好几次,他都几乎忍不住要拔剑自尽,部将扑上来夺剑劝道:“虽然兵败,但尚可卷土重来。只要能退到濠州,收拢败军,联合郭廷谓反扑,或可与柴荣再决胜负!”
  柴荣再不会给他卷土重来的机会了。柴荣早已布下先手,一见南唐军向东败退,当即亲率骑兵从赵步沿北岸追赶。看着对岸的皇帝亲自上阵追歼残敌,各路周军将士大受鼓舞,个个奋勇争先,人人唯恐落后。这是一幕壮观的场景。紫金山上,声势浩大的军队如泰山压顶,呼啸而下,沿着淮水南岸一路追杀。淮水中流,数百艘战船浩浩荡荡,破浪斩波,沿水路截杀。而在淮水北岸,那顶象征着皇权的杏黄顶盖在艳阳下格外夺目,更令南唐逃兵魂飞魄散。后周大军三路追杀,震天动地,许多南唐士兵慌不择路跳水而逃,更多的人则纷纷跪地投降。从正午到黄昏,柴荣带数百亲兵一路狂追出两百余里,直到荆山洪(今属安徽怀远县)才立住马头。到了深夜,其他随行官员才气喘吁吁地赶上皇帝。
  紫金山一役,南唐军死伤、投降超过四万人,周军缴获粮草辎重数以十万计,南唐在淮南的精锐几乎损失殆尽。柴荣的屠龙计划大功告成,凭此一战,周军已在淮南战场彻底掌握了主动权。
  但直到此时,柴荣的大脑依然在战场上飞速运转。紫金山之敌虽已溃败,但濠州尚有一支颇有实力的南唐军队,说不定此刻已在赶来救援的途中。柴荣连夜向附近各个州县发出诏令,征发壮丁民夫在荆山洪上游重镇镇淮军修建城池。这是效仿当年梁晋夹河争霸时李存勖在德胜城修筑的南北双子城,将淮水夹在中间。又命张永德将下蔡浮桥迁移到两城之间,以为屏障。最后,密令王环率水军埋伏于城侧,准备伏击敌之援军。
  柴荣再一次料敌在先。镇淮军城尚未完工,濠州守将郭廷谓便率水军沿淮水而来。这郭廷谓绝非无能之辈,柴荣第一次亲征淮南时就知道此人的厉害。当时柴荣在正阳大破刘彦贞,又重兵围寿州,各路周军气势如虹,邻近州县守将要么弃城而逃,要么献城投降,唯有同样处于淮水前沿的濠州平静如常。柴荣亲笔写下劝降信,又送上免死铁券,遣人说降,郭廷谓却不为所动。不久,周军攻城,郭廷谓亲自率军严防死守,令周军无功而返。但这一次,柴荣不会给郭廷谓任何翻盘的机会。
  南唐舰队刚到镇淮军外,便遭到双子城上周军的猛烈射击。郭廷谓见势不妙,心中一发狠,亲自挥刀上前,大呼道:“诸公不用担心,贼军只会陆战,没有水师。只要烧掉浮桥,贼军必败!”话音未落,百余艘周军战舰乘风破浪,横空而出,犹如天降神兵。南唐船阵大乱,纷纷溃逃。郭廷谓身中数箭,跌坐船头,仰天痛哭。他知道,翻盘之梦已彻底破碎,就算他再不甘心,也只能灰头土脸逃回濠州。李景达、陈觉在败逃路上听说了郭廷谓反攻失败的消息,连濠州城也不敢进,干脆一溜烟径直逃回金陵。
  彻底歼灭了李景达的六万大军,又击溃濠州之敌,柴荣这才从容回师寿州。此时刘仁赡已病入膏肓,不省人事,全城军民知道外援已绝,看着城外威风凛凛的后周大军,个个肝胆俱裂,城内一片哭声。监军周廷构、营田副使孙羽等人心知肚明,全军斗志早已崩溃,要想再守下去无异痴人说梦。经过短暂的商议,众将很快达成一致,献城投降。
  在柴荣和他身后数万将士的注视下,寿州城的北门缓缓开启,这座坚守了一年零四个月的城市终于低下了高傲的头颅。周廷构、孙羽等南唐将领去掉兵甲,手捧降书,依次从城中走出。而这支队伍的最后,是被人用床板抬着的刘仁赡。柴荣面色凝重,郑重地接过降书,对将领们一一抚慰。最后,他来到了用生命与自己对抗的刘仁赡面前。这位名将,如今却面如白纸,双目紧闭,口不能言。柴荣抬起头,看到了寿州城墙上的累累伤痕,看到了满城军民沮丧但却坦荡的目光,一种久违的感动忽然涌上心头。他握住刘仁赡冰凉的手,慨然叹道:“尽忠所事,抗节无亏,前代名臣,几人堪比!如果当年之中原,人人都能有刘公这样的忠义骁勇,哪里还会有燕云割地之耻,洛阳沦陷之恨!”数日后,刘仁赡病逝,柴荣亲自追赐为彭城郡王。
  入城后,看着满目疮痍的寿州城,面黄肌瘦的老百姓,柴荣下令打开粮仓救济饥民,宣布赦免州境内死罪以下全部囚犯。而那些因反抗南唐暴政而啸聚山林的老百姓,也宣布全部赦免,让他们返乡重操旧业,不加问罪。柴荣延续着自己的一贯作风,对敌人强硬,对百姓仁慈。在他心里,早已装满整个天下,就算曾在敌国治下的老百姓,也同样是他的子民。
  但很快,对老百姓一向仁爱的柴荣却因为一件小事大发雷霆,甚至动了杀心,令他的部下们也大惑不解。这天,柴荣带着赵弘殷等人上街巡视。远远看见一个甚为气派的烧饼店。柴荣找人一问,才知道寿州烧饼在淮南颇为有名,而这家店便是城中最大最有名的一家。柴荣不禁好奇,当即差人买了几十个烧饼,要与部下们一起尝尝鲜。没想到饼拿到眼前,却发现又薄又小,一看就是偷工减料的货色。刚刚还谈笑风生的柴荣勃然大怒,一把将烧饼扔在地上,命令侍卫们一拥而上,将烧饼店的掌柜、伙计全部扭送到面前。
  柴荣指着掌柜的脸痛斥道:“你的烧饼店号称寿州第一,扬名淮南,没想到卖的却是偷工减料的货色。今天是被朕撞破,假如只是普通老百姓,岂不是被你无端骗了钱财!真是岂有此理!来人,把这些人通通给我拖到城门外斩首!”十多个卖饼店伙计一听,卖假货卖到了皇帝手里,一不小心竟然犯了欺君之罪,早已吓得说不出话,个个瘫倒在地。
  赵弘殷见势不妙,赶紧上前劝道:“这些人偷工减料,欺骗陛下,确实可恨。但臣以为,寿州被围一年有余,存粮早已耗尽。如今城池刚刚解围,商贾刚刚恢复,或许是粮食不足,这些人才会如此,也算是情有可原吧。你们这些人,还不赶紧向陛下叩首认罪!”赵弘殷一使眼色,众人顿时会意,个个如捣蒜般磕头不止。听了赵弘殷的劝告,柴荣总算平息了怒气,将手一挥:“你们如敢再犯,定斩不饶!去吧!”众人在阎王殿打了个转,好歹捡回一条命,屁滚尿流而去。
  柴荣看了看面色凝重的部下们,忽然笑了:“诸公一定不解,朕为何为一件小事大发雷霆,还差点处死这些人?”众人心中自然疑惑,但谁也不敢说出来,个个默然不语。“朕年轻时,也曾游走南北,贩卖茶货,深知诚信乃为商之本。朕自登基以来,一直坚持行重商之策,为的是富民强国。但若商人们都如此不顾诚信,坑蒙拐骗,受害的不仅仅是老百姓,更将动摇国之根本。”柴荣叹了口气,满怀忧虑地说:“你们万万不可小看这些事。所谓千里之穴溃于蚁穴,此风断不可长!从今天开始,每个州县都要巡查,严查坑蒙拐骗的不法商贩!”
  听柴荣说完这番话,众人才明白皇帝的用意,个个深以为然。
  不久,也许考虑到寿州城防给后周军队留下了过于深刻的印象,为了断绝后患,柴荣宣布将寿州府治迁到下蔡。淮南天堑,从此再不复存。
  柴荣第二次南征,只一月有余,便妙手屠龙,大破南唐六万精兵,攻克寿州,荡平淮水,令质疑他发动征淮之战的反对者们统统闭上了嘴。
  显德四年(公元957年)三月,柴荣任命向训为武宁节度使、淮南道行营都监,领兵戍守镇淮军,并伺机攻取濠州。自己则北返开封。淮南已成必胜之局,打扫战场的事儿就让向训等人去完成吧。毕竟,还有太多太多的大事等着他去做。
  43 闪击濠州
  回到开封,柴荣立即对此次南征中立下功劳的将领大加封赏。两次南征均有惊艳表现的赵匡胤成为最大的赢家,受封义成节度使。年仅三十岁便登上节度使的高位,赵匡胤令众人侧目,一举成为后周军中最炙手可热的明星。柴荣则再次一头扎进了纷乱的政务中,没日没夜,乐此不疲。但他没想到,他刚一离开,看似已无任何悬念的淮南战局却再度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刘仁赡城破身死,李景达全军覆没,但淮南却似乎从不缺少独当一面的主角。这一次,时任濠州监军的郭廷谓站了出来。李景达在紫金山一败涂地之时,郭廷谓便曾义无反顾地挺身而出。当时他亲率水师,朔江而上,企图突袭设在镇淮军的周军浮桥,但他的英勇壮举却遭到柴荣的当头棒喝,损兵折将,铩羽而归。郭廷谓只好退保濠州。濠州处淮水南岸,当南北要冲,在郭廷谓看来,只要濠州不失,便能在濠州、楚州一线重建防线,保留与敌军对抗的希望。
  当年后梁太祖朱温曾出动大军,大举南征。淮南名将朱瑾正是在濠州、楚州之间的清口大破庞师古,令不可一世的朱温遭受惨败。郭廷谓相信,淮南战局成败的关键不在寿州,而在濠、楚。既然朱温那样的枭雄都能在濠州折戟沉沙,没有了柴荣的后周军队也没那么可怕。豪气满腔的郭廷谓对刺史黄仁谦说:“大人不要担心。周军看似势大,其实有软肋。我们只要集中濠州、楚州一带的兵力,找准机会,定能收复寿州,将周军聚歼于淮水!”黄仁谦目瞪口呆,没想到这种时候,郭廷谓竟然还有这么大的决心。黄仁谦不敢得罪监军,只好苦笑道:“齐王已全军覆没,周军旦夕可到濠州城下,局势如此凶险,莫非大人还有精囊妙计?”郭廷谓嘿嘿一笑:“大人忘了当年朱瑾在清口大破庞师古的旧事了?朱瑾能成大功,是利用了水势。以水为兵,一举淹掉了梁军主力。”黄仁谦不以为然道:“那是因为梁军屯兵低洼之地,又无防备,现在周军正在镇淮军新建浮桥,严防死守,哪里会有这样的机会!”
  郭廷谓在案上徐徐展开地图,他的手指在标记着濠州的圆点上停了下来,然后沿着淮水那条弯弯曲曲的细线一路上行,直至淮水和涡水的交汇处。“大人请看,这是镇淮军,正是淮水与涡水交汇之处。周军在这里新建浮桥,所谋必大。敌军两次南犯,兵员及军需辎重均通过水路运输。如今周军在镇淮军大兴土木,必定想在此建成东进基地,觊觎濠州、楚州,一举吞掉整个淮南!”黄仁谦点点头:“监军大人说得没错。但我濠州区区万余人,又能如之奈何?”郭廷谓以拳击案,慨然道:“只要将军能借我舟兵二千,我必断其桥,屠其城,直抵寿州!”
  黄仁谦面如土色。这郭廷谓可谓胆大包天,月前刚刚在镇淮军铩羽而回,现在竟然又想故技重施。“监军难道忘了上月在镇淮军之败……”黄仁谦忍不住嘀咕道。“哈哈!”郭廷谓也不生气,拍了拍黄仁谦的肩头笑道:“此一时彼一时嘛!如今柴荣已北返,敌军中并无得力大将。再说今夏久雨,淮流泛溢,正是我水师大展拳脚之时。此战若不胜,我当自投淮水,绝不独返!”
  数日后,郭廷谓带着两千敢死队出发了。他们乘轻舟朔江而上,在滔滔淮水之间长途奔袭数百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镇淮军。柴荣临走之前,曾百般叮嘱,对这里的浮桥一定要严加防范,防止敌军偷袭。守桥将领不敢大意,派出精兵分别驻防浮桥南北,唯恐有失。但他防住了陆上,却忘记了水路。凌厉的江风中,数十艘快船冲破薄雾,斩浪而出,直扑浮桥。还没等守桥的周军回过神来,蘸着热油的火把已雨点般地掷到了桥上。火借风势,整座浮桥瞬间变成了火龙,在波涛汹涌的大江上扭曲着断裂成了数截。周军大溃,落水而死者不计其数。郭廷谓并不满足仅仅毁掉浮桥。他带着士兵冲上江岸,一路杀进周军营帐。周军营寨被付之一炬,大量粮草辎重被毁。
  遭受重创的周军,不敢再在镇淮军立足,只好退保定远(今安徽定远县)。周军在定远城外扎下连营,深壕高堑,严防死守。
  但郭廷谓却并不准备就此罢手,他派出间谍伪装成商贩,潜入定远,打探周军底细。不久,间谍回报,周军约万人,统帅是后周武宁节度使武行德。郭廷谓笑道:“武行德,勇而缺谋,周兵可图也!”于是,郭廷谓又向黄仁谦借了三千人马,凑足五千精兵,一路开到定远寨外,依山衔枚,偃旗息鼓,设下埋伏。接着,他把花钱从当地招募的数千乡兵派上了阵。这些雇佣军全都穿上了南唐正规军的衣服,敲鼓展旗,热热闹闹地向定远寨进发。
  武行德接到报告,亲自登上寨楼观察动静。看了半响,武行德“噗嗤”一下笑出了声。“贼军果然无人了,只剩下了这些乌合之众,竟然还敢前来攻寨!孩儿们,跟我杀出寨去,砍下他们的狗头,向皇上请功!”
  周军一涌而出,把这群唐军杀了个落花流水。武行德杀得性起,一马当先,穷追不舍。刚追至山口,埋伏在山后的南唐精兵一涌而出,将追兵团团围住。一番混战之后,武行德拼死杀出一条血路,举目四顾,身边竟然已无一兵一卒。现在驱兵追杀,意气风发的人换成了郭廷谓。唐军一路杀到定远城外,把武行德苦心打造的定远寨掀了个底朝天。毁浮桥,破定远,郭廷谓之名一时传遍大江南北,成为淮南的新旗帜。
  武行德单骑逃进寿州,全城耸动,人皆瞠目。武行德曾效力于后唐大将石敬瑭帐下,历经四朝,是河东军事集团中颇有名头的人物。这样颇有威名的沙场老油条却阴沟翻船,在小小的定远县大败于名不见经传的郭廷谓之手。恐惧很快发酵成谣言,寿州城中纷纷传言,郭廷谓已联络楚州等地的南唐军队,要发动大反攻,直取寿州,切断淮南周军的退路。淮南人心浮动,主帅向训不敢大意,急差人将军情飞报柴荣。
  柴荣有些犯难,向训如此惊慌失措,看来不是郭廷谓的对手。但自己返京才刚刚三个月,难道又要第三次亲征不成?关键时刻,中书舍人窦俨上书献策:“陛下首次亲征江、淮,一举而得八州。再驾而平寿州,神威所至,前无强敌。如果陛下能第三次亲征,以多击少,以治伐乱,必定攻无不克。只是行动上贵在神速,以快打慢。如此,不但能一举平定淮南,而且百姓可少受战乱之苦。”柴荣阅毕,拍手叫好:“以众击寡,以快打慢,好!窦俨一针见血,说到了要害!”再没有丝毫犹豫,柴荣立刻集结禁军,下决心第三次南征。
  显德四年(公元957年)七月,王朴再次被任命为京城留守,柴荣尽起精锐,第三次亲征淮南。秋风萧瑟中,千军万马涌出了开封城,迤逦南行。这一刻,几乎所有人都在心里暗暗问着同一个问题:所谓事不过三,这一次,柴荣真的能够彻底平定淮南,征服南唐吗?
  但这样的疑问很快便烟消云散。因为柴荣近乎疯狂的进军速度,让全军将士再也没有时间心有旁骛。柴荣决心打一场闪电战,早在大军出征之前,他已令窦仪筹集大批军需辎重,提前半月出发,从水路运往镇淮军。自己则率步骑轻装前进,以急行军的速度向淮南开进。没有了后顾之忧的后周军队突破了一切羁绊,如疾风般呼啸南下,直扑淮水之滨。从开封到镇淮军,近千里的漫长路程,很快就被这支疯狂前进的军队抛到了身后。柴荣到达镇淮军时,已是五更时分。恪尽职守的窦仪展现了极为高效的组织能力,当大军到达时,窦仪早已带着所有的军需辎重在渡口等着他们了。
  周军将士长途跋涉而来,几乎达到了体力的极限。大家都以为到了镇淮军总算可以好好睡上一觉,没想到柴荣手一挥,不容置疑地下令:带上必须的装备,趁夜渡过淮水,一刻也不许耽搁。众将都惊呆了。到底是什么让皇帝这么着急,一定要在天亮前渡过淮水?暗夜里,火光照亮了柴荣白皙的脸,他神情凝重,眉头紧皱。战场上从来刚毅决绝的皇帝显然正忧心忡忡。
  漆黑的深夜里,数万周军冒着刺骨的秋风,踏上了冰冷湿滑的浮桥。没有人说话,连战马也停止了嘶鸣,只能听见汹涌的水声和人们沉重的呼吸。这支疲惫而坚定的军队就这样默默地踏过了崩腾的淮水,如尖刀般准确而无声地刺向濠州城的对手。
  柴荣确实有一丝担心。但他担心的却并不是濠州城,而是城外东北十八里的那个南唐据点。到达淮南之时,他早已对郭廷谓在濠州附近的布防了如指掌。而十八里滩,正是这个胆大而狡猾的对手布下的最致命的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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