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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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晋军乘势再攻龙泉镇。看着黑衣黑甲,卷地而来的沙陀骑兵,王行瑜绝望了。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全天下都会对这支偏居河东的“鸦儿军”谈虎色变。王行瑜带着残兵弃寨而逃,一路狂奔逃回自己大本营邠州。刚一进城,还没来得及下马,就听城墙上守军乱叫,河东骑兵又大举杀到。王行瑜肝胆俱裂,索性直接穿城而过,一口气逃到了庆州(今甘肃庆阳)。
  王行瑜实在受不了沙陀人无处不在的追杀,派出使者请降。结果使者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李克用一剑砍了脑袋。一旦开战就绝不手下留情。见好就收,这样的思维从来不会出现在沙陀人的头脑里。
  绝望的王行瑜决定继续向西逃亡,但他的部下们不干了。绝望的士兵们围住了王行瑜,将他拖下马来,乱刀砍成肉泥。至此,在这场南下勤王之战中,李克用以疾如风雨的骑兵突袭逼退李茂贞,大败王行瑜,平定邠、宁二州,为唐王朝立下大功。
  取得了这样辉煌的胜利,当然要第一时间让朝廷知晓,李克用希望唐昭宗能够认识到,相比朱全忠,他更有能力成为唐王朝的擎天柱。但让谁去皇帝面前报捷呢?这个人一定要能展示河东勇士的威猛,又能让皇帝意识到沙陀一脉对王朝的忠诚。河东军上下都在纷纷猜测,高深莫测的李克用会让谁去担当这个重任。
  李存勖被叫进了父亲的大帐。
  “我军已平定邠、宁二州,斩杀逆贼王行瑜。我命你前往长安,面见皇上报捷,今夜就启程!”还没等李存勖站稳,李克用就干净利落地说,容不得半点分辨。
  嗡的一声,李存勖就像被劈头打了一记闷棍,头脑一片空白。面见皇上,报捷请功?这样重大的任务竟然交给我?除了这一次随父亲南下征战,他从来没有到过河东之外的地方,更别说京城。面见天子,那是他想也不敢想的事。这样耸动天下,万众瞩目的事竟然交给我?
  “见到皇上,可将此信呈上,里面详述了我军南下勤王之战的情况,是我亲笔所书。”李克用看也不看儿子,又从案上端起一个木匣,放到李存勖手里:“这是逆贼王行瑜的首级,可当面献于皇上。”李存勖盯着那个木匣,仿佛看到了血淋淋的人头滚落在地,顿觉心悸。
  李克用扫了一眼儿子苍白的脸色,继续道:“一定要告诉皇上,我李家对朝廷绝无二心,永不负唐。”
  李存勖终于回过神来,啪地跪拜在地,仰首道:“父亲放心,孩儿定完成此大任!”
  “去吧。亲兵护卫已为你选好,都是精明忠贞之士,尽可放心。快去快回,路上耽搁久了,尸首便腐坏了。”李克用挥了挥手,再不多言。
  李存勖磕头起身,捧着木匣信札走出大帐,但见夜空倒悬,星河灿烂,一股澎湃激扬之气直冲胸臆。
  马蹄声在寂静的夜里响起。晋军将士们惊讶地注视着这个年仅十一岁的少年快马加鞭,冲出了营门,往长安方向疾奔而去。
  李存勖面圣报捷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晋军大营。
  大将周德威似笑非笑地看了李嗣昭一眼:“怎么样,我说主公会让这孩子到长安吧?你输了,拿来!”李嗣昭嘿嘿笑着,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拍到周德威手里。“这次我真没想到,主公竟然会让这十来岁的小孩进京面圣!”
  “哼哼。你没想到的事情多了去了。不让他去,难道让你这个大老粗去见皇帝?”周德威注视着夜风中猎猎作响的李字大旗,面色变得有些凝重。“那孩子……此去长安,必然一朝成名。只是不知这样的重担过早地压到他肩上,是好事,还是坏事……”
  李存勖代父面圣的消息同样传到了邠州城。李罕之悠然坐在榻上,看着面色铁青的李存信急躁地在房内走来走去。
  “想我当年在河东随先主出生入死,后又随父王南下中原,历经数十战,剿灭黄巢。这一次南下勤王,你我亲率士卒,冲锋陷阵,先克梨园寨,又攻龙泉镇,夺得邠州城,立得头功!轮到进京请功的时候,父王竟然把你我二人抛在一边,却让那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出风头,这也太气煞人了!”李存信终于按捺不住,怒气冲冲吼道。
  “李将军是主公养子,通晓四夷语言,能识六蕃之书,擅战事,懂兵势,乃不世人杰!与王行瑜一战又是首功,主公这样做,确实有点偏私废公之嫌……”李罕之一边观察着李存信的神色,一边火上浇油。
  李罕之知道李存信的个性,自大而不容人。当年河东第一猛将李存孝风头正劲之时,正是李存信嫉恨,在李克用面前屡次构陷,导致李存孝被逼反,惨遭车裂而死。这次出兵邠州,李罕之是憋了劲要抢个大功。他想的是,赶走了王行瑜,正好请李克用任命他管辖河中。河中是关中要点,遥控长安,天下枢纽。掌握了河中,他便有能力影响朝廷,为自己日后的飞黄腾达打下基础。但没想到,刚打下邠州,李克用一纸军令传来,令他班师回河东,还一口拒绝了他留镇河中的请求。李罕之现在明白了,别看李克用似乎极为爱才,收了那么多养子,但这个人内心深处只相信自己的儿子。他不会真正信任李存孝、李存信,当然更不会信任自己这样的外人。现在李克用把进京报捷这样的大事急不可耐地交给了自己的儿子,可以想见,李存勖将是河东铁定的继承人。李罕之决定,不管从前李克用对自己多好,现在都是找个更好出路的时候了。
  正在官道上疾驰的李存勖当然不会知道,自己进京报捷之事会在河东诸将中激起了那么大的波澜。当旭日初升之时,一座巨大的城楼从地平线上拔地而起,如横空出世一般出现在李存勖的眼前。李存勖仰头看着这座宏伟的城市,不由自主地惊叹起来。
  穿过雄伟的明德门,是宽阔平整的朱雀大街,两侧的街坊曲巷密如蛛网,官署寺庙间或其间,商铺酒楼更是不计其数。街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根本没有人会注意到这几个来自异乡的骑士。李存勖不知道,相比盛唐时期的长安,此时已大为衰变,人口更是减少了一半以上。饶是如此,京城的博大繁华还是令李存勖叹为观止。他一直以为,太原城是这个世上最好最大的城市,现在他才发现,和长安的华丽比起来,太原就像是衣衫褴褛的乞丐。
  沿着朱雀大街一路前行,李存勖一行来到了连接宫城的承天门前。验过鱼符、文书,卫士将李存勖带进了皇宫。面对着金碧辉煌的皇宫,无法言喻的威严与压迫感扑面而来,李存勖终于明白了天子的含义。这才是真正的权力和尊贵。
  李存勖站在宫殿的石阶之下安静地等待着皇帝的召唤。长安城的阳光照得他有些眩晕,他深吸了一口气,心脏在剧烈跳动。这一路上,他只想着尽快赶到长安,完成父亲交付的任务。而当他站在大明宫前,即将与传说中的天子面对面时,他忽然感到了紧张。
  “圣上有旨,传陇西郡王使者觐见!”一个年迈的宦官站在他面前,用一种阴阳怪气的声音喊道。李存勖从恍惚中回过神,摸了摸身上的信札,捧着盛放首级的木匣,跟着老宦官拾阶而上。
  “你就是李克用派来报捷的特使?”唐昭宗李晔瞪圆了眼珠,看着这个跪拜在自己面前的小孩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小人姓李名存勖,是陇西郡王李克用之子,奉命拜见圣上,传报邠州军情。”李存勖恭恭敬敬地回答。
  “你今年多大了?”
  “禀陛下,今年十一。”
  李晔饶有兴趣地注视着这个叫李存勖的小孩子。十一岁,大部分这个年纪的孩子还懵懂无知,还在无忧无虑地玩耍。而这个孩子却全身戎装,奔驰百余里,前来京城报捷。这实在令人惊叹。
  “邠州军情如何?”
  “我军连克梨园寨、龙泉镇,杀敌万人,光复邠、宁二州,逆贼王行瑜已经伏诛!”李存勖一边说,一边将那个长长的木匣交给内侍。“这里还有父亲手书信札一封,请陛下过目。”李存勖不慌不忙,又呈上书信。
  见到皇帝之前,他紧张得几乎窒息,而现在,当真见到那个坐在龙椅上,头戴珠冠的皇帝,他却极其平静。皇帝原来也是人。不过是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和高大威猛,浑身杀气的父亲相比,这个人如此羸弱安静。父亲比这个人更有资格统御天下。李存勖小小的心里突然冒出这个奇怪的念头。
  李晔读完书信,点了点头。他看了看那个装着人头的木匣,皱了皱眉头,示意内侍赶紧拿开。
  “河东诸将,千里勤王,用命杀敌,立下大功。回去告诉你父亲,此次出征诸将,朝廷均有封赏。”李晔说完这些冠冕堂皇的套话,似乎还是对面前这个孩子更感兴趣。
  “李存勖,你是否也随父出征?”
  “是的,随父亲参加了梨园之战。”
  “了不起,了不起!十一岁的孩子,就知道为寡人尽忠!”李晔兴奋起来。他站起身,走下龙阶,站在李存勖面前,双手将他扶起。
  这个孩子脸上还挂着稚气,浓眉下那双大眼却透出掩饰不住的聪慧。他的脸庞就跟他父亲一样宽大陡峭,但在沙陀族人与生俱来的桀骜下,有一种他父亲没有的沉着和大气。
  “好!好!”李晔满心欢喜,情不自禁地拍着他的背大声说:“果然虎父无犬子!小小年纪随父出征,将来定是国家栋梁!”
  李存勖没想到会得到皇帝当面夸奖,一张小脸涨得通红。
  李晔又盯着李存勖看了半响,忽若有所思地拍着他的肩头道:“如今天下危难,你今后可千万别忘了对我李家尽忠尽孝啊!”
  在李晔看来,虽然朱全忠是自己倚靠的实力派。但他已经隐隐察觉到朱的凶悍与狠毒,与那人为伍,无异与虎谋皮。或许,用好河东李克用一家,能更好地牵制朱的野心。
  九年之后,李晔终究没有逃出朱全忠的掌心,命丧刀下。他死之后,河东全军举孝,李克用、李存勖向南痛哭,发誓为他报仇。又过了三年,朱全忠废掉了最后一代唐朝皇帝李柷,登基称帝。李克用得知消息,宣布不予承认,仍沿用唐王朝的最后一个年号“天佑”。不知道九泉之下的李晔看到这一切,会不会想起那一天,他对小小年纪的李存勖寄予的厚望与期待。
  心情大好的李晔当即传令,赏赐李存勖金银酒器、翡翠盘等珍宝。李存勖坦然受之,三呼万岁。看着昂首挺胸而出的少年,李晔仰天长叹:“此子真少年英豪,假以时日,可亚其父也!”
  “此子可亚其父”,皇帝的赞誉立刻传遍天下。李存勖,这个年仅十一岁的少年一夜成名,轰动天下。
  第二章 破茧成蝶
  李存勖在父母的注视下静静地成长。但父亲的突然病死将二十三岁的他瞬间推到了前台,直面强敌锐利的刀锋。杀机重重的三垂冈前,这只缤纷的彩蝶,终于破茧而出,目眩天下。
  6 双面人生
  唐昭宗没有食言,南下勤王的河东将领们几乎都得到了封赏。李克用被赐忠贞平难功臣,进封晋王。李存勖小小年纪,也被授检校司空、隰州刺史。更重要的是,全天下人都知道皇帝曾经当面赞扬这个少年:“此子可亚其父!”李克用,威震中原,独霸河东,是何等枭雄。如今他的儿子年方十一,竟然横空出世,号称将可亚其父!
  “李亚子”,少年李存勖从此有了这个响亮的名头。
  但声名鹊起的李存勖却发现,自他回到太原,似乎一切都在悄悄地变化。李克用麾下的十多个养子,从前都把李存勖看做李家宝贝,掌上明珠,闲暇时会带他出去骑马射箭、打猎玩耍,亲密无间,好不快乐。但现在,李存勖发现,这些人看自己的眼光不一样了,怜爱没有了,有的是疑虑,不快,甚至是嫉妒。他们开始悄悄地躲着李存勖,甚至看到他时还会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头接耳,低声密语。
  这些养子里面,态度变化最明显的是李存信。此战之后,李存信也因为作战有功,被封为检校司空,领郴州刺史。但他心里一直窝着一团火。在他看来,南下勤王之战,自己担任先锋,出生入死,立下头功,这点封赏理所应当。但小小的李存勖,不就是跟着老爸在战场上走了一圈,然后跑到长安到皇帝面前露了个脸,竟然就得到和自己同样的封赏。和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同列刺史,对他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
  思来想去,李存信决定在李克用的养子中寻找同盟,对付这个急速升起的未来之星。他想到的第一个人是李嗣源。李嗣源原是雁门一名武将之后,因骁勇善战被李克用看上,选为侍卫,不久又收为养子。李嗣源只比李克用小十岁,自云州起兵便追随李克用左右,智勇双全,战功累累。在李克用的诸多养子中,他年纪最大,威望也最高。这次南下勤王,李嗣源留守太原,寸功未得,在李存信看来,他肯定也会对李存勖之事耿耿于怀。
  “存勖年纪虽小,但弓马娴熟,又熟读兵书,实在不易。比我等当年强多了。父王这样做,我看并没有什么不妥。”听完李存信发的一通牢骚,李嗣源不动声色,抬头看着天上云卷云舒,淡淡地说。
  李存信吃了软钉子,悻悻而去。
  李存信对李存勖的急速上位颇为不满,而李存勖对这个人也有自己的看法。南下勤王之后,李存勖有了朝廷敕封的官职,在各部行走更加理所应当,混在军中的时间越来越多。巡查了一番河东军队之后,李存勖急不可耐地找到父亲报告心得。
  “父亲,近日我到军中行走颇多,见到我军诸多问题,不得不跟父亲禀告。”
  “哦?”李克用惊喜不已,想不到这小子如此了得,在军中没多长时间,都已经能看出问题来了。
  “有何问题?说来听听?”
  “我军士兵个个彪悍勇武,骑马射箭更是长项。但有一条,却不如朱全忠军。”
  “不如朱全忠?”一听这话,李克用那只独眼顿时瞪得比牛眼还大,“哪一条?”
  “我虽然没见过汴州军队,但常听其他将领说,朱全忠的部队军纪严明,管束极严,一旦违反军规,不论职位高低,功劳大小,格杀勿论。而观我军将士,个个自以为是,疏于管束。士兵们因此有恃无恐,无视军纪,无事生非。他们常常仗着自己在军中当兵,跑到城中酗酒赌博,掠夺抢劫。我到城中行走,几乎每日都可见到在集市上为非作歹的士兵。长此以往,我军怎能迎敌打仗?所以我说,这一条不如朱全忠的军队。”
  李克用听完,默然不语。
  “诸多部众中,我看李存信部尤为突出,自以为破贼迎驾,功劳最大,对部下最为纵容。我觉得父亲不能坐视不管。”
  “哈哈哈,我儿能看到这些,实在让我惊讶,让我惊讶!”李克用站起来,拍拍李存勖的肩头。“你先回去吧,你说的话我会考虑的。”
  在李克用看来,他能在强敌环伺之下杀出一片天地,站稳河东,觊觎中原,靠的就是一个义字。对忠诚勇武之人,动辄便收为养子,对勇猛杀敌的士兵,更是优待有加。沙陀部落,原本就草莽出生,不知礼教,抢点财物,沾点女色,在他看来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只要能打胜仗,让他们寻欢作乐一下又有何妨?不过,李存勖的这番话却让他看到了儿子和其他河东将领不同的一面。李存信、李嗣昭这些人是断然说不出这话的,所以他们只能为将,而李存勖则有王者之风。假以时日,这个孩子必成大器。
  但世上的事情就是这么奇妙。李存勖说这些话不久,李存信就给了李克用一个血淋淋的教训。
  乾宁三年(896年),朱温大举出兵山东,攻打盘踞兖、郓二州的朱瑾、朱瑄兄弟。两兄弟抵挡不住,只好向李克用求救。只要有机会收拾朱温的事,李克用都会掺和。他当即派遣李存信从魏州借道而出,联合朱氏兄弟对抗汴州大军。两军合势,以逸待劳,形势原本大好。可惜,李存信的士兵们老毛病又犯了。晋军士兵跑到富庶丰饶的魏博,顿时两眼放光,如同饿虎扑食一般大肆劫掠,恨不得扫地三尺。
  这些年,魏博地处幽州、河东、汴州几大势力的夹击之下处境艰难,只求自保。但魏博的天雄军乃天下精兵,个个骁勇善战,性情刚烈,哪里受得了这等欺辱。魏博节度使罗弘信得知河东人如此放肆,顿时怒火中烧。偏巧朱温派来密使,想要离间魏博与河东两家,罗弘信顺水推舟,答应与朱温结盟,共抗河东。
  形势瞬间逆转,天雄军与汴州军里应外合,突袭晋军。李存信措手不及,大败溃退,损兵折将。
  魏州、博州是河北要地,关系到河东侧翼的安全。李克用听到兵败的消息,又惊又怒,亲率大军进攻魏博。面对气势汹汹的李克用,朱温却毫不手软,索性暂停对兖州的攻势,派出大将葛从周、氏叔琮迎战。洹水一战,晋军大败,李存信部全军覆没,连随军出征的李克用的小儿子李落落也惨遭擒杀。此战之后,魏、博之地悉数纳入朱温囊中。
  李克用勃然大怒,一封长信,把李存信骂了个狗血淋头,还传出风声,要把他军法从事。李存信魂飞魄散,急忙跑到李克用面前请罪,把头都磕得鲜血淋漓,这才逃得一死。自此以后,李存信锐气全无,经常称病不出,李克用干脆把他的兵权交给了忠诚老实的李嗣昭。李存信与其他养子争斗十余年,最终惨淡收场。
  看着李存信悔恨交加的样子,李克用突然想起了李存勖当时对他的劝谏。居安思危,眼光敏锐,能于微末处看到大势,李存勖小小年纪,头脑与见识已超常人。
  从此,李克用更加珍视李存勖,不论大小战役,只要亲征,必然将其带在身边。
  但在李存勖心里,却始终有放不下的东西。诗词歌赋,戏曲音律,依然让他深深着迷,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发现自己越来越离不开这些东西。但令人沮丧的是,这一切却因为父亲的关系,不得不痛苦地压抑在心里。空闲之余,他也会悄悄走到戏台前驻足远望,或是在厚厚的兵书下抽出他珍藏的诗歌词赋忘情默读。他觉得,这时候的他才是最快乐的。少年成名,驰骋沙场,官拜刺史,确也让他获得了极大的满足,但名声与荣耀,带给他的似乎更多是沉甸甸的负担,而不是快乐。逍遥快意,忘情于诗词歌赋,什么时候,他才能过这样的生活?
  倒是李嗣昭,虽然一介武夫,却喜声乐,两人常在一起高谈阔论,好不快活。不过李嗣昭很快发现,李存勖年纪轻轻,声乐之精通却远在他之上,诗词更是小有造诣。李嗣昭惊叹之余,对李存勖更是刮目相看。
  而真正知道这一切的或许只有他的母亲——曹夫人。她很清楚,李存勖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他不是普通百姓,不是一般官宦,他是晋王李克用的儿子,是诸多军阀又恨又怕的河东枭雄的儿子。这个家族需要李存勖去继承父亲的衣钵。命运牢牢地栓住了李存勖,他不能逃避,也不能反抗,只能紧紧握住手中的权力和刀弓,沿着李克用的那条路走下去。“不求他能扫平宇内,荡平诸藩,只要他能维持这个家族的平安就是最大的成功。”曹夫人常常这样想。
  但另一方面,她深深地知道,她儿子喜欢的是什么,渴望的是什么。或长歌当哭,或快意山林,流连于诗词歌赋,不为天下事烦忧,不被名利羁绊,就像当年的诗仙李白那样地生活。但可能吗?如果那样,李克用百年之后,强敌环伺之下,这个庞大家族的命运又当如何?她只能做到,至少李存勖难得的休闲之余,能够做一做他喜欢的事情。看到儿子由衷的快乐,哪怕只有片刻,她也觉得心里安宁。而即使只是这样,她也不能让外人觉察出来。正如刘夫人所言,王府之内,人心莫测,决不能让人抓到把柄,说自己的儿子沉溺于音色。
  她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每逢李存勖征战归来,她都会让自己的贴身侍女去召唤儿子,让他陪母亲看戏听曲。如此,在外人看来,李存勖是在尽孝道;而她,则让自己的儿子满足了那小小乐趣,获得片刻的快乐。岂不是两全其美。
  奉命去召唤李存勖的侍女叫刘玉娘,来到曹夫人身边的时间并不长。她原是魏州人,母亲早亡,从小便跟着父亲流落江湖,在市井中拍鼓卖唱为生。不久,朱温进攻兖州,晋军为对抗汴军,借道魏州。军纪涣散的晋军在魏州大肆劫掠,容貌娇美的刘玉娘竟在大街之上被晋军将领掳走。
  晋军将领见小姑娘尚未成年,做小老婆显然不成,但放了又觉可惜,干脆把她献到晋王府,希望能讨个好彩头。李克用看这小丫头容貌艳丽,又颇乖巧,于是送到曹夫人身边做了贴身丫鬟。阴差阳错间,这个出生河北的落魄少女,竟然落脚在千里之外的太原,成了晋王夫人的侍女。
  刘玉娘迈着金莲小足,扭动着细小的腰肢,款款走到了李存勖的门前。“李将军,夫人请您前去戏台陪她听曲儿。”女声娇媚,如新莺初啼。
  李存勖抬头看去,只见这少女面若桃花,腰似春柳,年纪不大,却已有几分风情,不禁多看了几眼。李存勖那双浓眉大眼这一看,顿令刘玉娘心头发颤。李存勖也不答话,昂首起身,大步向戏园走去。刘玉娘温顺地跟在这个英姿勃发的男人身后,心潮起伏。
  台上排演的是《柳毅传》。这是李存勖最喜欢的曲目之一。这台戏,情节曲折,唱辞华丽,充满了幻想与传奇。台上背景山石嶙峋,彤云低沉,扮演柳毅的伶人仰面唱道:“赴秋闱,下第归,中心惆怅,叹仕途,难容我,落拓疏狂……”李存勖听得心神荡漾,流连忘返。
  “原来他贵为晋王公子,朝中大将,却是一个喜欢听曲儿的人。”刘玉娘站在曹夫人身后,目不转睛地盯着李存勖。一个连她自己都感到疯狂的想法忽然浮上脑海。
  河东未来的统帅正坐在母亲身边,完全沉浸在台上的表演中,他身后是一个妙龄女子热切而充满欲望的双眼。这个场景就像一个极富象征意味的画面。很多年之后,当李存勖登上皇位,君临天下之时,一切让人迷惑的事都有了合理的注脚。
  7 物极必反,恶极而亡
  李存勖的成长让李克用欣喜不已,但河东的局势却越发让他忧心忡忡。自李存信兵败魏博以来,李克用发现自己正陷入越来越大的麻烦之中。
  乾宁四年(897年),风头正劲的朱温再度发兵,大举进攻兖州,朱瑄、朱瑾兄弟在屡遭重创之下濒临绝境。眼见山东要被朱温夺走,李克用急火攻心,准备再度派兵支援朱氏兄弟。但有了上次失败的教训,李克用不敢掉以轻心,决定向盘踞幽州的卢龙节度使刘仁恭借兵,共击朱温。
  在李克用看来,让刘仁恭为自己出点力完全是理所应当。当年此人在幽州发动兵变,企图推翻自己的顶头上司,结果惨遭失败,亡命河东。李克用不仅待之甚厚,还出兵帮助他夺取幽州,当上了卢龙节度使。李克用对刘仁恭可谓有再造之恩。没想到使者到了幽州,却遭到刘仁恭各种刁难,还找出万般理由搪塞,总之一个意思:想要我出兵助拳,没门!急火攻心的李克用一口气派出十多个使者,刘仁恭干脆闭门不见。
  李克用怒了,写了一封长信,大骂刘仁恭忘恩负义,过河拆桥,还威胁要刀兵相向。没想到刘仁恭更绝,索性把正在幽州出使的河东官吏、使者统统抓了起来,还派人到处离间、引诱河东将领,公开挖李克用的墙角。暴怒之下,李克用连山东也不管了,起大军亲征幽州。双方在安塞爆发大战,仓促出兵的李克用中伏大败,丧师过半。
  李克用刚刚兵败而回,太原城中便得到消息,朱温已攻破兖州、郓州,斩杀朱瑄,尽得山东之地。朱温势力顿时遍布黄淮,成为当之无愧的中原霸主。李克用逐鹿中原已然梦碎。
  又过了一年,朱温大举进攻与河东结盟的山南东道节度使赵匡凝,横扫襄汉。李克用派出大将周德威南下救援,在青山口遭到汴州军痛击,丧师万人。春风得意的朱温又派大将葛从周向河北进攻,五天之内,连下三州。就在李克用被朱温的组合拳打得鼻青脸肿之际,肘腋又生变故。早对李克用不满的李罕之趁潞州守将去世之际,出兵袭取潞州,叛变投靠朱温。潞州是河东大门,此地一失,汴州军便可长驱直入,直逼太原。气急败坏的李克用急忙派出养子李嗣昭以重兵征讨,总算把潞州城抢了回来。但从此河东大门之外屡屡有梁军叩关。
  光化二年(公元899年),得势不饶人的朱温继续对河东发动攻势,麾下大将葛从周、氏叔琮先后与晋军在辽州(今山西左权县)、潞州(今山西长治市)一带交手,互有胜负。战火距离太原越来越近。
  光化三年(公元900年),长安发生宫廷政变,刘季述为首的宦官集团幽禁了人见人欺的唐昭宗,胁迫太子登基。朱温乘机强势介入朝廷事务,指使宰相崔胤斩杀刘季述等人,解救唐昭宗复位。因为救驾有功,朱温终于如愿以偿地当上了粱王,实现了和李克用在名义上的平起平坐。
  形势仍在向有利于朱温的方向发展。天复元年(公元901年),朱温在南北两线同时取得辉煌战果。先是派大将张存敬北进定州(今河北定州市),大破幽州军,横扫河北平原。接着又乘河中内乱,把河中夺走,彻底切断了河东与关中的联系。至此,梁晋争霸,李克用处处受制,已完全处于守势,只能龟缩在河东一隅之地,动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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