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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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经走出好远的江芷阑忽然停住了脚步,却没有回头。承华与陆展白都看不见她的神情,只听她用那清冷的嗓音淡淡地道:“我想此生,我们不会再见了。希望来生……也不要再见。”说完,便加快步子离开了。
  “展白,最后拜托你一件事……带她走!无论如何也要带她走!”承华目光灼灼地望向陆展白。
  陆展白苦笑,“放心,我不会让她有事……承华,再见了。”一壁说,一壁摘下了腰间盛酒的皮囊,自己先饮了一大口,然后递给承华。
  “再见!”承华接过酒囊,仰头将残酒一饮而尽,然后将空酒囊往地上狠狠一掼,拍马转身往城门去,一边策马一边拔剑指天,高声道:“将士们,关乎敦煌存亡的一战就看你们了,冲啊!”
  “誓死追随城主!”被承华的长啸所感染,仅剩的敦煌将士一下子士气大涨,跟着承华振臂高呼,如潮水一般涌出城门,迎向数倍于己的敌军。那种孤勇,就仿佛……扑火的飞蛾。
  陆展白目送他们出城,不觉眼眶发热,却又无能为力。城门在眼前慢慢合上,他只能喃喃道:“再见,承华……愿我们来生,不要再生在……这般情境下的……敦煌……”
  *****
  雪始终没有停下的意思,反倒越发密集。江芷阑与陆展白并肩立在城头看城下的鏖战,只见苍茫的雪地上,玄衣银甲的敦煌将士被红衣联军的方阵冲得七零八落,然后分团包围,最终一团一团被渐渐地蚕食。陆展白仍是一袭青色大氅,江芷阑却换上了一袭飘逸的鹅黄色汉家衣衫,仿佛他们三人初见时的模样。二人并肩立在城头,仿佛两名仙人,傲然出尘地立在血腥残酷的修罗场。
  陆展白看得心中发痛,抬眸却见江芷阑始终一脸淡漠,忍不住问道:“阿阑,方才……为何说这样决绝的话?”
  “那就是我的本意。”江芷阑别过脸,一副不欲多言的模样。
  “承华已经不能知道了,为什么还要瞒着我?就算天下人都恨透了承华,你也不会恨他。”陆展白却继续逼问。
  江芷阑狠狠闭眼,许久后才慢慢睁开,轻声道:“我只是希望他……心无挂碍……”
  第104章 敦煌(三)
  这本就是一场实力悬殊、胜负早决的战争, 不用交手, 也知道敦煌必败无疑。可看着敦煌的将士一个接一个倒下, 承华还是感到心如刀绞的疼痛。可是当疼痛持续传来,慢慢也就变得麻木, 到最后, 承华耳边再也听不见兵戈与呐喊声, 眼前也仅剩一片血红,他只知道自己唯一能做的便是一面不断地挥剑砍杀一面护住自己手中的大纛, 片刻也不能停, 因为只要停下, 他就会倒下。而他不能倒下, 他是敦煌的城主,一旦他倒下, 这些可恶的人便会涌进那凝固他毕生心血的敦煌。
  也不知过了多久, 他感到面前的敌人忽然有序地开始后撤,正在茫然间, 忽然听到有人用生硬的汉话笑道:“不愧是敦煌城主,竟能坚持到现在!”
  激战多时,也不知身上有了多少伤口,新伤叠旧伤, 还来不及合拢又被他的动作给崩开, 鲜血便如同疯了一般地流淌。与鲜血一同流失的,还有他全身的力气,他不得不以剑支地, 来支撑自己全身的重量。勉强分辨半晌,承华才听出方才说话那人,却是月氏国主摩罗。承华费力地扬起唇角,冷声道:“谬赞了!”
  “可惜你宁愿自己豁出命再搭上一城人的姓名,也不愿意嫁一个女子到月氏来与本王结盟。本王是该说你有血性有骨气呢,还是该说你……贪图美色呢?”摩罗得意洋洋地道。
  承华立刻反驳道:“一个女子都护不住,何以护我敦煌子民?何况国主想要的,真的只是区区一个女子么?”
  “城主就不要再为自己找借口了。事已至此,本王只问你一句,你降是不降?”摩罗不紧不慢地问着,神色就仿佛正在戏耍老鼠的猫。
  “不降!哪怕战至最后一兵一卒,我也绝不降!”承华咬紧牙关,暗暗握紧了手中的剑。
  “哈哈哈哈……”摩罗突然大笑,“你竟不知道?你放眼看看,此间除了你,可还有半个敦煌人?若是你现在求饶,本王或许还会考虑留你小命。”
  承华心神巨震,半晌,才高声道:“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敦煌将士都是好样的。至于我……国主要杀便杀,何须多言!想要进城,除非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好,你想死我就成全你!弓箭手……”摩罗怒极反笑,抬手指向承华心口的位置,表情阴冷又狰狞,咬牙切齿地道:“全都给我往这儿射!”
  * * * * *
  在城上观战的两人自然不知城下之人在说什么,只是一见到那些红衣将士忽然散开围成一个大圈,将一个玄衣银甲、手执大纛的人围在中间,便心知不妙。
  “展白……”江芷阑忽然抓住陆展白的衣袖,用力之大,青葱十指的关节处都隐见青白之色。平复了许久,说话的调子也还是颤抖的,“救他……求你快救他……”
  陆展白目不转睛地盯着城下,忽然痛苦地摇头,“已经……来不及了……”
  江芷阑不可置信地抬头看他,却一下子看到映在他眸中那漫天箭雨夹杂在飞雪之中铺天盖地而来的景象,便霍然回头往城下望去,只见密密麻麻仿佛飞蝗一样的羽箭,势不可挡地朝着一个地方飞去。而那处,正立着一个人,形容惨淡浑身是伤,若不是靠着长剑的支撑只怕已经站立不住,却还紧紧护着一面残破的大纛,不让它倒下。
  箭雨持续了好一阵才停歇,不必去看已能想象那人此刻究竟是何种惨状。陆展白已不忍去看,背过身去,在眼中蓄了许久的热泪才争先恐后地恣意落下。江芷阑却一瞬不瞬地望着承华所在之处,眼眶慢慢变得血红,贝齿紧紧咬着樱唇,却始终没有掉泪。
  又过了许久,那面大纛才依依不舍地倒了下去。
  雪落得越发密集,渐渐将那落地的大纛掩埋。江芷阑这才收回目光,再说话时,已是冷静得可怕,“展白,你快走吧,兴许还能赶上那些西去的人。”
  “那你呢……”陆展白大惊,连忙拉住江芷阑。
  敦煌最后一人已经战死,城下的军士都兴奋不已,慢慢地涌向城门,只待一声令下就要破门而入。江芷阑轻轻拂开陆展白的手,云淡风轻地道:“我答应过他不会让一人踏足敦煌,此刻不兑现还待何时?”
  “你想做什么?”陆展白大惊,“你一个弱女子,想做什么?那么多男儿都不是摩罗的对手,何况后面还有中原的军队虎视眈眈,你又能做什么?”
  江芷阑微微一笑,“我手无缚鸡之力,哪有这能耐上阵杀敌?只是不让外人踏足敦煌,却远不知止将来人全都斩杀这一个法子。”
  “你……”陆展白隐约想通关窍,神色大变。
  “花了大家一年多心血又填了一百二十八条名的画壁……此时不用更待何时?”江芷阑的眸中闪着奇异的光芒。
  “不行!一旦壁画开启,你就……就将成为不死不灭的画魅,只能等魂魄之力耗尽才会有解脱之日,且……画魅没有来世,入不得轮回!我不许你去,不许你去!”陆展白大急,竟抽出腰间素来只是用来做装饰的佩剑横在江芷阑面前,一副若她要过去就会动手的模样。
  江芷阑有些无奈,“展白,我意已决,别再拦我了。”
  “不!我已经失去了此生最在意的朋友,不想再失去此生最在意的女子!”陆展白连连摇头。
  江芷阑却是一愣,仿佛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陆展白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脱口说出了什么,不由得面上一红,却只能破釜沉舟,“阿阑,当初救你的分明是我,与你有过婚约的也是我,为何你会对承华一见钟情?他是敦煌的城主,有太多的放不下、太多的身不由己,在他心目中,最重要的永远是敦煌。可是我不一样,我孑然一身,流落到敦煌,不过是承华于我有恩而我们又实在投缘,所以才选择留在这里辅佐他。与你一样,敦煌与我并无干系,不能成我的牵绊我的阻碍,我所珍视的,除了与承华的友谊,便只有一个你罢了……你明白吗?”
  沉默片刻,江芷阑才无奈一笑,“我明白。展白,对不起……”
  “不必说对不起,只要你不执意寻死,便足够了。”陆展白眸色深深地看向她。
  “这是我的承诺,我不能失信。”江芷阑神色决绝,举步就要离去。
  陆展白不得已,横剑拦在江芷阑身前,“舍生取义是君子行径,你是个小女子,不需要用命去践诺!敦煌失守与你何干?承华也阻挡不了,何必你如此?你看这敦煌,大多城民都西迁龟兹,少数留了下来,却也折在了战场上,这里可还有半个人影?你开启那大阵又有何用?守住一座空城么?”
  “只要敦煌还在,若是有朝一日敦煌的子民还愿意回来,这里便永远是他们的家。”
  “已经没有城主了,他们回来干什么?”
  江芷阑深深看他一眼,忽地指尖一动,陆展白便动弹不得。他挣扎两下,回眸去看,只见自己身边不知何时出现了几个身影半透明的女子,神色呆滞双目无神,却紧紧地压制着他。
  “别再挣扎了,你是挣不过用上古邪术养出来的画魅的。你放心,待我完成血祭,她们自会放了你,届时你便自行去吧。不过你要快些,在壁画完全开启之后,敦煌将会被封印起来,外面的人再也进不来,而里面的人也出不去,只能生生困死城中。”江芷阑淡淡地说着,仿佛在叙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很惊讶吗?这壁画里的所有画魅都是我用血供养的,她们食我精血自然要听我调动。虽然在血祭完成前我还不能号令所有画魅,但就这几个还是足够的。我的精血已要被这壁画耗尽了,所以展白,我走不了,我早已走不了了……”
  陆展白大为震惊,已经说不出话来。
  “展白,好好活下去。”江芷阑向他莞尔一笑,从怀中取出一个残破的璎珞圈,放到陆展白手中,“这个璎珞虽然被我摘了玉璧,可到底……很重要。希望你替我带出去。”
  江芷阑说完,便决然转身,朝着城内飞快地走去。
  “阿阑,不要!”陆展白睚眦俱裂,却苦于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那抹鹅黄的身影消失在风雪中。
  任凭陆展白在她身后撕心裂肺地嘶喊,江芷阑也只充耳不闻。
  敦煌能绵延数百年的繁荣,绝不只是因为有一个个贤明的城主罢了。若是没有满城的百姓支持拥戴,城主也不会有这么高的地位。
  吾心安处是吾乡。
  从前的敦煌是个让她喜欢的地方,今遭离乱,可她仍旧希望……这里会是那些敦煌子民永远的故乡。
  第105章 敦煌(四)
  敦煌, 第八窟, 飞天壁。
  江芷阑在那一面蒙了红布的石壁前伫立良久, 才抬手正了正自己云鬓上插戴的簪钗梳环,然后扯下画壁上的红布, 缓缓露出一壁惊艳的画。
  壁上画着一名风华绝代的飞天, 凌空而舞, 怀抱一把精巧的玉石竖箜篌;梳着三鬟飞仙髻,带着髻上饰着许多光彩夺目的珠宝, 上身只穿了一件紧身的薄抹胸, 露出大片如雪的肌肤, 项上带着古黄玉璧璎珞, 臂上琳琅地带着臂缠金、玉跳脱、珠钏儿、绞银镯,胳膊上挽着的披帛宽大又飘逸, 仿佛飞散的云霞;下身则是一条宽大的长裙, 质地似乎十分纤薄,隐约可见其间两条修长玉腿与一双纤巧莲足;身周尽是飞花与流云, 仿佛置身西方琉璃世界。而那飞天的样貌,竟是比照着江芷阑的样貌而画,十分传神。
  “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江芷阑轻叹一声, 拔下头上一支尖利的金簪, 照着自己的晧腕狠狠一划,凝脂般的肌肤上立刻便划出一道口子,血珠子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青葱指蘸了血迹, 仔细地涂抹在那飞天画像还未点墨的眸子上,为画像添了一双血红的眼,虽也不损飞天的美貌,却平添了阴森诡异的气氛。待双眼画成,画像忽然发出了血红的光芒,仿佛活过来一般,要立刻挣脱墙壁,去外界择人而嗜。
  江芷阑望着渐渐生动起来的画像,慢慢举起自己受伤的手腕,送到画像的樱唇边,画中的飞天就如同活物一般,开始自行吮吸她的血,而吸血越多,画像上的红芒也就越强盛,好似要滴出来一般。
  意识随着血液在流逝,江芷阑觉得身上一阵发冷,脑中也是一片混乱,恍惚间,从前的一些片段在脑中划过,来来去去,却都是那个人。
  他说——芷兰?哈,沅有芷兮澧有兰,果然好名字。
  他说——阿阑,你于我、于敦煌而言,真的很重要,我希望你能留下来。
  他说——我本不想瞒你,也不想走这条路,可是敦煌岌岌可危,我别无选择。
  他说——我知道你不屑于听,也知道这几个字说出来于事无补,可我还是……代表敦煌的子民,谢谢你!
  他说——你的命是我救的,没有我的准许,你别想着轻生。
  他说——你不想出嫁就罢了,敦煌还不需要靠着一个女子来救。
  他说——这个璎珞给你,展白说古玉璧可保平安,我希望你……在余下的日子,可以安康无忧。
  他说——我已与龟兹王商量好了,以我敦煌全城财富交换,他护我子民安稳。待他们西迁,敦煌便是一座空城,再也不需你来祭奠,你也与他们同去吧。
  他说……
  ……
  原来她的一世这样短暂,须弥之间便已回忆完。只是不知道若是未遇上那个人,会有什么不同?
  眼皮越来越沉重,江芷阑慢慢闭上眼,委顿于地,如同失去生气一般。而壁上的飞天却是越来越亮,渐渐地,周围所有的壁画都开始发出血红的光芒,越来越亮,红得刺目,红得惊心动魄。其他壁画上的飞天也逐渐生动起来,似乎马上就会从画上飘然而下一般。
  所有的壁画都如同被鲜血浸透之后,地上的江芷阑忽地睁开眼,只是眼神却是涣散的,再也找不到从前的灵气。她慢慢站起身来,双手结印,轻启朱唇,一串佶屈聱牙的古老咒语便慢慢从她开合的唇瓣间流泻而出……
  * * * * *
  陆展白被几个画魅按在原地动弹不得,心急如焚却无可奈何。敦煌那道斑驳的城门马上就要被入侵者撞破,而他身后的几个洞窟壁画却忽然开始散发出耀眼的红芒,陆展白便心知为时已晚,江芷阑已然开启了血咒。
  壁画上的红光大盛,桎梏他的几个女子也仿佛得到了生气一般,纷纷露出兴奋的神色,一下子丢开了陆展白,向着洞窟的方向飘去,一忽便消失不见。而就在此时,城门也发出了最后一声残破的呻吟,然后……轰然倒塌。
  甫得自由,陆展白便握紧了掌中的三尺青锋,快步跑下城门,迎向潮水般涌入的敌军。
  原来……这就是他的选择……也罢,全了他的义,也全了他的情,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 * * * *
  摩罗满以为敦煌已是一座空城,可以任他的铁骑自由来去,却不想将将踏进城门,却见一青衣文士模样的男子提剑守在城门口,满面肃杀之气,不由得大为光火。他拍马上前去,这才看清来人相貌,不由得冷笑一声,“原来是陆先生。数月不见,陆先生别来无恙?”
  “要想进城,除非踏着我的尸体过去!”陆展白并未与他寒暄,一开口便是杀意十足。
  摩罗怔了一怔,然后大笑:“你以为本王不敢么?陆先生想必还不知道,你们的城主承华……已经被本王的铁骑踏成了肉泥!”
  陆展白强迫自己不要露出半点痛心的神色,泠然道:“那又如何?承华不在了,敦煌便由我来守。”
  “本王似乎记得,陆先生不是敦煌人,为了一座空城豁出命去岂不可惜?”摩罗暗暗有些纳罕。
  “那又如何?我不是敦煌人,可敦煌收我容我,如同我家一般;我的挚友为此献出一切,我的挚爱更是为此以命为祭……我护着他们以命相搏的东西,有何不可?”陆展白傲然仰起头。
  摩罗体悟片刻,才知道陆展白所指,不由大笑,“那位江姑娘倒真是……用你们的话来说,那叫红颜祸水。你说她已经死了?真是可惜。既然陆先生的挚友挚爱都已经先走一步,想必陆先生的黄泉路走得也不会太孤单。既然你自己找死,好,本王就成全你!”
  陆展白会武,但到底更爱文事,又因身体文弱之故而并无大成。摩罗此刻没有用弓箭手,而是让腰佩弯刀的士兵合围上去,陆展白就对付不了。
  全身无一处没有伤痕,一袭青色大氅支离破碎,被鲜血浸得殷红,陆展白再也支持不住,缓缓倒下。只是即便已经躺倒在冰冷的红色雪地上,陆展白也始终闭上双眼,死死盯着城中藏有壁画的地方,嘴唇翕动,似乎在呼唤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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