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四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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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一
  父母协议分居这一件事,我并不瞒住赵宽宜。可这一趟临时英国行,我却有种彷彿不足以去道之的为难,也不知道赵宽宜有没有听出来。他是未表露奇怪。他反正本来都这样的。因预定有变,商量后,我便要先跟母亲到伦敦,再和赵宽宜在巴黎会合。
  只是法国罢工到八月底才算告终,威廉先生继女儿的婚礼最后定在九月中的一个日子。
  赵宽宜却在那之前要去一趟纽约。不得已,行程再改,好容易终定下。我依然先带母亲飞往伦敦。这之前,母亲已透过张秘书告诉过父亲。自定下协议后,她须得找到父亲的事情,全託了张秘书。
  到出发时,欧洲那里天气可算凉了。
  台北总不时有雨,伦敦亦是,却又很不同。飞机降落在希斯洛机场,即明显得感受到气候变化,飞机外的天,雾灰灰地一片。
  是傍晚了。
  飞了近十几个鐘头,母亲看来很疲倦。在飞机上,她没睡得太好,时常醒着。可能紧张,或者对往后的安排不安;飞行中,她向空服员要了两次红酒。
  我跟母亲在机场附近的阿罗拉酒店住了一晚。隔日九点多鐘时,来接的人已等在大厅了。是一位女士,轻便衣装,灰白的头发随兴挽在肩上,很有青春的情怀。正是母亲那位表姊。
  她看到母亲,好亲切地来拉手,热烈问候。母亲脸上有笑,又彷彿百感交集。大概从前两人很好,寒暄过两句,已很熟悉地交谈起来。
  两人逕自在那叙旧,好片刻终于静下,又似忆起什么往昔,都对彼此笑了笑。表姨这时才往我看来。
  我客气问候:「您好。」
  表姨一笑,对母亲道:「都这样大了,可长得好啊。上次看见,记得还在学走路——时间真过得太快了。」
  母亲瞥我一眼,亦笑一笑,对表姨附和:「是啊,是过得太快了。」
  表姨又来拉了拉母亲的手。她道:「以后会过得更快,但要更好。」
  母亲未作声。我看见她的另一隻手也去握住了表姨的手。我不禁望她的脸,一时心中不知能怎么感慨。
  表姨在说着:「好了,我们快去我那里吧,车子停在外面了。」
  酒店外停有一辆灰色休旅车。驾座上坐着一个中年男人,是西方面孔,高头大马的,穿着随兴;他朝我们望,很开怀地打招呼。
  表姨介绍了他,名字是叫Ronnie。他跟表姨是一条路上的邻居。表姨车子前日送保养厂,本要和他商借车子,他却更热心,自愿当司机。
  表姨家是在距离伦敦不远的肯郡内的坎特伯雷。比起伦敦,那里天气好很多。又是出名的观光地,商店不少,各方面都便利。
  表姨的房子离市中心远一些。是拥有绿色草皮的两层楼。周围全是一样的房子,可都自有特色。而那位Ronnie先生就住在表姨家对门。
  表姨的家里,现在除了她自己,还住了两个女孩子,都是学生,欧洲人。她的女儿平常在曼彻斯特,只有假日才回来。
  我将行李都提去楼上的房间。下楼时,表姨在厨房张罗吃的,母亲和那两位女学生都在客厅,搭訕的话说得不太连贯;可并不拘谨,倒像不习惯,是很难得才用上了英文。
  傍晚时,表姨请来朋友以及邻居,在她的房子里为母亲办了一场欢迎会。
  来的人有很多,东或西方面孔,年轻的或者在母亲表姨这个年纪的。母亲在应酬方面当不及赵小姐或者许女士,可也不生疏,还能应付好。我未时常伴在她身边,总有表姨,以及那Ronnie;他可实实在在是一个热心人。
  差不多到九点鐘,客人就陆续地走了,最后客厅那里只剩下母亲和表姨。
  我上楼了一趟,又走下来,在楼梯口即听到她们的几句谈话。想一想后,我去了厨房。
  厨房里有人。是住这里的其中一个女孩子。她还穿着今晚为欢迎会换上的碎花洋装。她在泡茶,看到我,笑了一笑,逕自给了我一杯。
  我道谢,坐到餐桌的另一角。她也坐过来,端着茶,介绍她自己。我才知道她来自荷兰。
  我跟她就坐在这里随意地聊起来,直到表姨进来,看时间很晚才散了。
  上楼时,经过母亲住的那间房,我停了停,走近前敲一敲门就推开。里头只点了一盏桌灯,不很亮。母亲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把行李箱摊开在床上,正把里头的衣物取了出来。
  她看是我,手上也不停,可开了口:「你表姨有几个朋友倒跟我有话讲,他们说明天带我去看教堂。」
  我出声:「是吗?」
  母亲沉默着,只点了点头,过一下又说:「住在这里,应该会真的很不错。」
  我不作声,可还站在门边。到把房内都看遍后,我才道:「今天也累了,早点睡。」
  母亲停下了整理,往我望来。
  她的半张脸被灯影蒙了层柔黄,整个人的神气隐约地似有点不一样。她说:「你也早点睡吧。」
  我在坎特伯雷待了近一星期,到参加婚礼的前一日才走。离开时,表姨的邻居Ronnie再度发挥热心,送我去机场。一进伦敦,天气又变了,在飘着细雨,比几日前又感到凉得多。也是太习惯了台北温暖的气候。
  我搭机到巴黎时,只早上八点多鐘,机场外的地面还湿泞未乾,是也才下过雨;机场内还算温暖,可通过空桥时,却实在的冷。
  因各种考虑,我和赵宽宜之前已讲好,他要早我两天去到Rivières。因离马赛仅两小时车程,他会在今天到马赛来接我。我在机场内买了咖啡和报纸,去候机室,等到时间就乘上飞往马赛的班机。
  一个多鐘头后,飞机降落在马赛机场。
  比起伦敦和巴黎,马赛天气可要好太多。是晴日,风光正好。我拖着行李箱出机场,尚未打电话,就望见了赵宽宜。
  他衣装休间,可也有讲究的地方,头发仍旧梳理得很妥切。他靠着一辆白色沃尔沃,一面在点菸。那辆车子设计老,尾短头长,看来很笨又重,不过可不破烂,是保养得很好。
  我喊了他,他即望来。我几步走近,笑问他:「哪来这么拉风的车?」
  赵宽宜开口:「和Guillaume借来的。」就去开了车门,示意我,「行李放到后头吧。」
  我便照办,之后上了车。
  「这里天气真好。」我说:「巴黎可真冷,不是才九月吗?」
  赵宽宜将车子驶出机场,一面道:「这两天巴黎天气是不很好,正常来讲,要到十月以后才算是冷。」
  听他说,我忽忆起一件往昔。也是从前那次感恩节假期,我在巴黎,并不觉得这座城市如何风情万种,只有瀟瀟地冷,才出门,就想着要回去。我当然没有回去,还跟着他四处晃,随便地走,上酒吧喝酒。又明知下雨,非要赶去看在两条街外的影厅上映的电影,弄得全身衣服都湿了,差点被剪票的人挡在外头,想起来,都要好笑。
  当时可很埋怨赵宽宜。我现在倒怀念了。可我并不打算对他讲起来。
  我还是开口,只问:「明天就是婚礼了,那Vonnie也回去Rivières了吧?」
  赵宽宜摇头道:「她一直住附近的Saint-Ambroix,明天先在市政厅登记了才回来,婚宴是办在Guillaume的果园。」停一停,「也不用我们忙的。」
  「那我可放心的当客人了。」我说着,一望窗外的蓝天,不禁又讲:「天气这样好,直接回去是不是太可惜了?」
  赵宽宜看来一眼,似也想了想便道:「到旧港去吧,可以在那里吃点东西。」
  于是去了旧港。
  赵宽宜将车子停到码头附近,那里泊了满满的游艇渔船,不少人在那拍照。已不算早了,另一边的鱼市,只看见两三个摊子还卖着烤鱼。买的人用纸盘子端着,站在路边就吃起来。
  赵宽宜和我倒往另一头的路走,那一带开了不少餐馆,也有咖啡店,许多人坐在露天座位,正愜意间聊,或什么也不做。
  我跟他就在这里信步地走,后来进一家餐馆吃饭。今日推荐当为鱼汤。我不很饿,又从前在诺曼第喝过一次,并不感到喜欢。
  赵宽宜听了,好似不以为然。他说,是那厨师做不好。我姑且信之了。
  鱼汤端上来后,麵包跟着放满桌,份量都惊人。我忘记还有这样配餐,一时无语地瞧向赵宽宜,他毫不理我,就逕自喝他的水。
  好在汤的味道很不错,至少推翻了印象。
  侍者还向我们推荐了Bandol產的一款白酒。酒的滋味很好,假如不在白天,可能够再要一杯。
  吃好饭后,我们便往停车的地方走,也不急,可到处都是观光客,愜意便少了一点。我还是进一家店看了东西,打算送Marina,主要还要选给Vonnie的结婚礼。
  Marina是威廉先生再娶的太太。算一算,婚是在赵宽宜十五岁结的。也因Marina的鼓励和影响,威廉先生后来才寄了明信片给赵宽宜。
  坦白说,直到现在,我还未能清楚赵宽宜是不是接受了他的生父。从前他给我看那张明信片,一面讲给我听时,感觉彷彿不很愿意见面。
  可在那不久,我跟他以网路通讯,忘了说什么,他忽讲,他和他生父已碰过面的事,是很平淡地口气。
  我则在过了好久,很偶然地见到了威廉先生跟Marina。那时Marina的女儿Vonnie在纽约唸书,两人来探望。
  当然赵宽宜一直是在纽约。我去找他,那之前他不曾提起来,可也不避忌我,带我一起和他们见面。
  「你不送礼也不要紧,Vonnie不会在意。」
  走出店里,赵宽宜对我说。我只笑一笑。
  取了车子,再重新上路。一出市区,建筑物慢慢地少了,路面越渐宽阔,两面都是田园。天气还一样的好。
  我问:「把窗户打开怎么样?」
  赵宽宜仍望着前方道路,可一面就关了空调。我将车窗放下。暖风正轻吹,蓝天绿地,彷彿世上一切都可以不要管。
  我开了音乐来听。里面有唱盘,是轻快的一首老歌,唱出一句salade de fruits…我挪了一个舒适的姿势,对着窗外。
  我忍不住闭上眼。那歌词不停地在耳边绕,on a donné chacun de tout son Coeur,ce qu'il y avait en nous de meilleur。
  彼此都能知晓对方的心意,还有,那优点与喜好——在这么地唱。我不禁想,或许,假如有一天能够。
  车子走了好一阵子,终于到了Rivières。
  Rivières是个不很大的村庄,以村政厅为中心往外延伸,不用太多工夫就走得完。这里有两座古堡,以及一座哥德式教堂,可不太多观光客。附近城市的人则会在这里置產渡假,尤其夏天时。
  威廉先生的家族在这里生活很久了,附近果园多为他们一家所有。威廉先生的房子就盖在果园前面,佔地亦广,为两层楼高的房子。这里的建物多为石造,全具歷史性,新建的房子倒很少。
  赵宽宜把车开进小花园里。
  屋子前有露台,一隻黄金猎犬躺在那里,大概听见汽车声,倏地站起来,吠了几声,不过在赵宽宜下车后就停了。
  本来紧闭的屋门忽打开来,走出一个身材略丰满的中年妇人,是西方面孔。她一脸欢欣,在用法文说话。可说得快,我一时不能听清。
  那隻狗在她腿边不停地转,她分心去喊一句,狗便回到刚才的地方伏下。她朝我和赵宽宜看来,张开手,先迎向我。
  「Cheng,哦,好久不见。」
  我打招呼:「Marina。」
  她笑嚷了两句,对我施行起法国人的那套——脸贴脸,可好几次。我无从避开,也不应当,是同礼问候。
  放开我后,Marina也去拥了赵宽宜,一样地碰脸。她才道:「这一路可累了,我们快进去,刚好到时间喝茶。」
  我应了好,并不让她拖行李。在这之间,狗也要进来,不过门很快关上,牠在外头吠,赵宽宜便又回去开门。
  进屋即为客厅,不算小,但也不至于空广。和门正对着的是阳台,一面的墙则有壁炉。这里到处都收拾了整齐,充斥香气,又彷彿糖果一般的甜味。
  Marina朝里喊了两声,过一下,一个人从另一端的门廊进来了。是男人,高高瘦瘦的,白头发,有点年纪,看来倒不显老。他面孔很深刻,五官却又略有东方人的细緻。
  可假如和赵宽宜站到一起,那东方血统就不能算明显了。赵宽宜一直都和赵小姐要肖似得多。
  我出声问候:「您好。」
  威廉先生微笑,来和我握一握手,也免不了脸贴脸好几下。他对赵宽宜说话,一面拥住他。两人仅意思地碰了两下脸。
  Marina在旁道:「先上楼放行李吧,然后我们在这里喝茶。」
  「我带你上去。」赵宽宜开口。
  我便拖了行李,跟赵宽宜往门廊后走。后面有一条长廊,靠外的窗全推了开,阳光晒进来,一路通亮。
  赵宽宜带我上楼。上面有三间房,他打开中间的那间。
  房中一切可看出是精心佈置。有一扇窗正对着门口,正开着,窗框的木条有着斑驳的痕跡,却更增添一丝温暖。我到处看了看,书桌上有一本小说集,当然是法文的。我伸手翻了翻,发觉有一页折角。
  我回头笑道:「这里本来是谁的房间吗?」
  赵宽宜彷彿不解,他道:「应该没人住的,Vonnie搬出去很久了,原来也不住这一间。」
  我点点头,睇着他,含蓄地说:「哦,我还以为是你在住的。」
  赵宽宜似笑了一下,讲:「我就住隔壁,」
  我佯咳一声,别开眼,又看一眼那本书,便拿来递给他,「那这不知道谁在看的?还特意折了起来。」
  赵宽宜接了,只翻了翻又放回去。他说:「你先收拾一下吧。等等我过来喊你一起下楼。」
  「好。」我说。
  赵宽宜便走了出去。我脱下外衣,披到一张椅子上,走到窗前。我两手撑在木框上,往外张望。
  外面的墙面爬满了树藤。我看不出那会是什么树种。再往外望,可见层层的挨着一起的各色房子,又远一点,满目都是锦簇的充斥了新鲜的绿意。我不由得心情放了轻松,什么都不想。
  也确实不当在这时候想些没意思的,太煞风景。
  我在那看了好一下,没有忍住呵欠,就走了开到床上。一坐下,才真感到了疲困,一大清早即出门,是有些撑不住。
  躺一会儿就好,我想,又闭一闭眼。
  等我张开眼时,房内已不再明亮。也不完全暗,彷彿晕开的溟濛的光掖满四处,凉风在那徐吹。我的面正朝着窗口,望见那暗蓝夜空,心里还迷迷糊糊,好一下才想起这是在什么地方。
  我捂一把脸,坐起来,一件外衣从身上往下滑去。
  是我的。可本来该掛在了椅背。我往门口看,门已闔上。我看一看时间,已要八点鐘。
  我赶紧起来,整理好穿着。开门出去到楼下时,隐约听到谈话声。我循声去。走廊后有餐厅,Marina就在那,站一张桌子前讲个不停。威廉先生则背对我这一面。狗伏在他脚边。他时不时好似附和地点头。Marina当在对他说话。
  而赵宽宜坐在另一面,他似要起身,头一抬,朝我望来。
  他一顿,出声:「过来吧。」
  Marina声音这才停了,对我看来。和她对坐的威廉先生亦回身。两人都对我笑了一笑。
  Marina笑道:「可刚好,正要喊你来的,差不多吃饭了。」
  我可很不好意思,走进去,开口:「抱歉,我竟然睡着了。」
  Marina笑了笑,「没什么,Kuan说你一大早出门,那一定很累的,就怕你睡不好。来吧,快来这里坐,先喝一点东西。」
  我便到赵宽宜旁边的空位坐下。
  桌子上已搁了酒,和搭配起士的咸饼乾。食物按照次序地上桌。法国人吃饭是一道道上来的,也一向慢,就算在自己家里,仍不急不徐。又爱说话,好像吃饭是为了要间聊的,要问一下家常,讲一讲亲友的间事。全是必须。
  Marina性格开朗,她当不会少过话题。威廉先生显得话少,可不算沉默,时时招呼我吃这个,试试那个,又注意提醒Marina吃饭。
  比起这两人,我跟赵宽宜实在说得少。
  Marina法文说得很快,偶尔我听得不及,好在有赵宽宜,他有时解释给我听,有时则帮我回答了。
  后面还要喝茶。我在那时将买的礼物送给Marina。她很高兴,抱住我亲了又亲,简直要招架不住。
  等吃完了茶已经很晚。威廉先生和Marina明天要先前往Saint-Ambroix,我本打算帮忙收拾散后,Marina却不愿意了,她执意我和赵宽宜上楼去休息。
  我只好对他们道晚安。当然又好一阵亲吻才算结束。我跟赵宽宜上楼,忍不住针对这个bisous说了一点想法。
  「我一直也弄不清楚该亲几下才对。」我说。
  赵宽宜一面点菸,彷彿想了想说:「反正对Marina亲多一点是不会有错。」
  我忍不住笑了。到房门前,我忽起念头,拉住他说晚安,佯作苦恼道:「倒不知和你该亲几下?」
  赵宽宜挑了一下眉。他抽一口菸,把烟吐在我脸上。带着香草或者蜂蜜的烟雾繚绕在我和他之间。
  他靠近过来,我不觉屏息。他的唇在我脸颊碰了一下。我怔怔地望着他,心里还在突突地跳。
  他说:「晚安,祝好梦。」
  四十二
  隔天就是婚礼。一大清早,威廉先生家族中的几位亲友,以及Marina那边的两个亲属先到这里帮忙,将包装好的要分发给宾客的小糖果和礼物,放到礼物篮里。他们一面忙,一面聊个不停。可不争吵,每个人都神情欢欣。
  看他们在那忙,我感到很不过意,但Marina有坚持,只要我当宾客。可也走不开身,我被拉住聊话。来的亲友都是有年纪的,年轻的一辈则在新人那里帮忙。他们什么都和我谈,包括他们自己的事,却不来问我的方面。也不冷淡,可亲切。法国人向来是很知道怎么客套又不失热情。
  可他们对赵宽宜不来打招呼似乎不以为奇怪。
  我在那时候也还不能跟赵宽宜说到话。只在下楼时,从窗口看见他在花园。外头有凉意,他只单穿了一件深色的针织上衣,一手插放在裤袋,稍长的头发未梳得仔细,松软的覆在额际,在那被风吹了开。他似乎喊了什么。我看到那隻黄金猎犬即刻从玫瑰花丛里绕回来。
  我本要走出去找他,不想被能算他的亲友之一望见,一时走不得,便没有过去。后来我能到外头时,便没有见到他了。
  当然也不见狗。
  在十一点鐘时,负责晚宴的人上门来。白色帐篷在后面的果园里张扬起来,晴光晒在那一大一小的尖顶上,彷彿一颗亮丽的星。
  房子外正要忙起来了,房子里的人们则收拾妥当,一群人各自驱车前往Saint-Ambroix。新人要在那里的市政厅先登记,晚上便会一起回来Rivières办晚宴。新人一家跟威廉先生夫妇都不是教徒,便免去了教堂仪式。
  至于赵宽宜,他终于出现,可没有跟着去,和我一起待在这里。他在那些人准备出门时现身了。对那些人,他并不冷淡,他们亦不和他疏离,相互地贴面拥抱了好一下。我在客厅的窗口望见了,注意到狗也在,那蓬松的尾巴在后不停地摇动。狗的脚后跟沾了些泥土。
  赵宽宜不让那隻狗进到房子里。
  我开门出来,笑道:「你可会躲,到现在才出现。」
  赵宽宜看来,微扬了眉讲:「要有想躲,就更晚进来了。」手指一指那隻狗,「牠跑到旁边别人家的花园里,我上门去喊牠回来。」
  我亦扬眉。可非不信,当没有理由不信。这不是台湾,亦不在巴黎。上门去可不能只招呼一声。旁边的是住什么人家,我不能清楚,可想必对方能认得赵宽宜。一阵问候,或者留下喝杯茶都要可以理解。
  我看向那隻狗,牠耷了两隻耳朵,伏在门前的石阶上,模样可无辜。我走过去,坐到一侧,逕自地伸手去抚摸狗的背;牠并不惊吓,动都不动,露出舒服的表情。
  「牠叫什么?」
  「Dominique。」赵宽宜答。
  那隻狗即刻竖起耳朵,抬头望向他,可不见再有指示,就蔫蔫地垂下了脑袋。我不禁要笑,用手揉了揉牠的头。
  「我小时候想过养狗。」我说:「我有一个表哥在当时养了一隻柴犬,很乖巧,也不怕生人,谁都可以抱一抱,摸一摸。我去那里时,都不管我妈阻止,一直要把牠抱着不放。」
  赵宽宜没说话。
  我续道:「我说要养,我妈当然不答应。因为养起来很麻烦,我爸也不太喜欢狗。他每次看到那隻狗,脸色都不很好看。」停了停,忍不住要补一句,「很难想像他以后能跟狗亲近的样子。」
  因当时不能让父亲答应,我便养不得。不过,许女士家中是有一隻玩具贵宾。我在后来很无意中知道的。可我早已经不再有要养狗的念头。
  「养狗是很麻烦。」在静了片刻,赵宽宜开口:「不仅要养要教,还要管。是要负责任的。」停了停,忽讲:「就比如养孩子,也该一样。」
  我一怔,不禁看他。他倒没有讲下去的意思了,只道:「先进去吧,吃点东西,休息一下,不然到晚上要撑不住。」
  下午近五点鐘时,之前出门的人都回来了。又更多的人。除了新人,以及本来的亲友,还有新郎那方面的,和更多的年轻人。一大群人聚集起来,不能说小的果园,竟也觉得了拥挤。还只是前来赴宴的一小部份的人。
  晚宴前有一场鸡尾酒会,因都设在果园里,眾人是不经过威廉先生的房子,从另一面的入口过来的。在新人座车到达时,亲友们围在车门前,对着下车的新人洒玫瑰花瓣。新娘子Vonnie穿一身纯白蕾丝製的婚纱,很端庄美丽,比我从前见到的样子成熟多了。早不见了青涩。
  此刻她手拿捧花,脸上笑意不停,挽着高大的新郎,一面走上草皮,一面接受眾人祝贺。
  陆续再有客人来到了。酒会并不等人,早已开始。今天有乐团到场,奏起了轻快的音乐。在场全为至亲好友,盛装却愜意又随兴,手端香檳,或用点心,自在地搭訕,并不太顾忌或要过份客套。
  场中最炙手可热当为新人。Vonnie和她的丈夫Nicolas周围的亲友一拨换过一拨,谈天说笑或拍照。也另有安排摄影师,照下今日欢乐情景。
  我跟赵宽宜一起去和Vonnie道贺。Vonnie看到我,露出惊喜,喊道:「哦,Cheng!想不到你能来。」就给了我一个拥抱。
  我亦拥一拥她。即使她今日是新娘子——也一样好一阵脸碰脸。新郎当不在意,也在一旁跟赵宽宜来了一场贴面礼。这一直就是风俗了。
  Vonnie放开我,转而去拥抱她名义上的哥哥。她和赵宽宜碰了两下脸后,向她的丈夫Nicolas介绍起来。
  Nicolas则多看了一眼赵宽宜,可不太有意外,彷彿早已知情。
  又聊了几句——Vonnie和赵宽宜说得多点。不知何故,谈论到了我和赵宽宜之后的行程安排,才知道他们夫妻后两天也会在巴黎。
  Vonnie很兴致勃勃,问Nicolas一句,不过说得很含糊。我未能听清,不禁望向赵宽宜,他有察觉,在我耳边解释;原来Vonnie想到时在巴黎挪出时间一起吃饭。
  在这时,别的几个亲友笑闹着过来了。因喊了摄影师,Vonnie也拉了我和赵宽宜跟着一堆人入了镜。
  到天暗的时候,眾人慢慢地挪到了白色大的帐篷内。里面早摆好桌椅,都採用白色的佈置。桌子中央放了红玫瑰花。还有银製的烛台,场中侍者点着蜡烛,火光摇曳下,气氛更浪漫了几分。
  每一个位子前都有一张小卡片,写了每一个客人的名字。可好容易等到宾客来齐,则要八点半鐘了。
  开席前,新人双亲轮流致词。Marina不免提到了Vonnie已过世的生父。并不伤感,是温馨怀念的。到了威廉先生,他感性地诉说有这一个女儿的好。谁都感动,新娘子亦是掉了泪。
  我当也有触动,可不由得要往旁瞥一眼赵宽宜。他似乎听得入神,目光却不知道放在哪里。他又把头发全往后梳上去,跟他一身黑的西装,有几分冷峻。而前面的致词正完了。在威廉先生主持下,大家一起向新人举杯祝酒。
  筵席当然为西式,一道道照次序地上。杯觥交错中,穿插了亲友为新人准备的节目,或唱歌或跳舞,十足热络。又不停敬酒,桌上红酒及香檳都不是最初的那一瓶了。
  同桌的多为威廉先生家族的人。女多男少,年纪都长一些。其中一个大概要算威廉先生的姊妹,对赵宽宜很有关心。我不能太注意他们说什么,因也在搭訕着,实在很巧,旁座的女士竟是我一个高中同学法籍妻子的母亲。
  这次来,我本有计画见见那老同学。这位女士彷彿很为女婿高兴,倒也算一种他乡遇故知。
  在夜渐渐地深之后,乐团再度奏起曲子。威廉先生起身,带着Vonnie到舞池中间跳开场舞。Vonnie笑得开怀,手提着蕾丝裙摆转圈。
  新郎已在旁预备,从威廉先生手里接过他的新娘。
  新人一面跳,一面笑,周围很多人在起鬨。他们跳完一曲,相互交换了一个吻。又换了一支曲子,更轻快的,客人们全一副跃跃欲试,纷纷往舞池走。倒不跳双人舞,像是方块舞的那一种。
  在场不分男女老幼,全跳得尽兴。我一时不防,被那位女士带着下去跳了一场。倒没有注意到赵宽宜。等回头,他的外衣仍披在椅背上,可人并不在位子。
  我想了想,当透口气,就走到了外面。夜色清亮,还能看得到路;我绕到帐篷的另一边,在那里的大树下看见赵宽宜。
  并不是一眼就清楚的看见人。他在抽着菸,有火星明灭。我走过去,一面喊他,他彷彿望了过来。
  一过去,赵宽宜倒先开口:「跳舞好玩吗?」
  我耸一耸肩,道:「要跳一次还行,再多一回可能要散了骨头。」
  赵宽宜低呵了声,没答腔,再把菸凑近嘴边去抽。
  我亦不说话。看一看錶,竟已过午夜十二点鐘了。帐篷那一边忽爆出欢呼,我望去,见到场中点起了烟花,一个台子被推了出来,是一个大的蛋糕。新人手拉手的站到了台子的前面。
  我不禁感慨:「结婚总还是很好的事。」
  赵宽宜不语。过了好一下,他忽出了声:「但婚姻不只是双方面的,要顾虑太多了。总也免不了争吵,好像不这样,感情就再也没有火花。」停了停,「像我妈妈。她算是我见过最热爱和自己丈夫争吵的人吧,有时候简直是为了吵而吵。她可厉害的,无论错在不在她,总一下子就能把眼泪挤出来,让对方再怪不了她。」
  没料到他要谈起了赵小姐,我一时怔住。也是不知能讲什么。
  赵宽宜逕自又道:「可能看她哭得太多次了,每次看到女人掉眼泪,我其实都不太觉得可怜,也不会想安慰。」
  我不由得浮现一些印象,他以前的几个对象,那些分别的眼泪,而他的冷淡。想着,我看向他说:「你可真是太不绅士了。」
  赵宽宜看来,却笑了一下。
  「大概——因为我是一个可恨又可恶的男人吧。」
  我注视着他,不禁也笑。心中却有一丝惘惘;当很明白他的可恨又可恶。但我怪恨不了,因是爱极了。
  在帐篷那里面又响起了音乐,不那么轻快,是慢调子。我跟赵宽宜都往那头望。舞池里不知何时成双成对起来,却并不成舞步,都是依偎着摇摆身体。
  我心中触动,念头一起,已站到他前面伸出手。
  「Shall We——」
  赵宽宜似一怔,倒笑了。他道:「Why not?」就伸了手来握住我的手。
  我被他拉到面前,他的另一手搭在我的腰后。我也环住了他,跟他一起随那隐约的音乐摇动。我和他对视。不知何故并不想说话,心里却寧静平和。我突然就想到了地老天荒。
  赵宽宜也静默。我不知道他现在想着什么。我想,我只有清楚自己怎么想的就可以了。
  一曲舞到底,我们竟一句话都没有说。
  我先放开了手,还望着他,这时才感到了心慌。他倒先别开眼,抽了两口仍挟在指间的菸。
  我静望着,退了两步,定一定神,才笑了调侃他:「我看,你是因为不太会跳舞,才躲到这里吧。」
  赵宽宜看来,面上有隐微笑意。
  「随便你讲吧。」他淡道,就一面迈开步伐。
  我却还站着,望他背影。他走了几步,忽在前面一停,回过身来。我一怔,即微笑便快步上前,和他并着肩,走向那不到天明当不停歇的欢乐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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