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沉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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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9.沉船
  那些伤痕在他口中变成了浪漫的存在。
  仿佛。
  即使他满身淤泥,只要能看见她,所有的泥泞也都成为奔往她的助力。
  他们在外婆家度过了整整三天。
  这三天里所有人都仿佛不存在,每天一起吃饭一起睡觉,夜里一起看星星,白日里一起研究着怎么做饭,谁也没主动提起过顾程严和林乡雨。
  顾春回厨艺并不好,番茄炒蛋都能把蛋给炒糊,黑黢黢的料理摆桌上两人都陷入了沉默之中,最后还是顾淙也先拿起筷子尝了一口,本想夸一句挺好吃,但无论如何都昧不下这个良心,只是对顾春回说,厨房你以后还是离远点儿吧。
  他们依旧拌嘴,打扫卫生的时候一个拿扫把一个拿拖把,即将迈入成年门槛的人依旧是两个幼稚鬼,顾春回把扫把当枪支对顾淙也说突突突突,你中枪了。顾淙也拿起拖把淡淡地对顾春回来了一句反弹,顾春回立马捂住胸口倒在沙发上,猛咳几声哀怨地看着他,“你、你——你竟然会这一招!”
  然后头一歪,舌头一伸,演技十足地当作真的中弹了。
  白天里的顾淙也对情感表达依旧欠缺,他不擅长说些甜言蜜语。
  不会对顾春回说他有多喜欢她,她有多可爱。
  但是夜里的顾淙也却是嘴巴抹蜜,甜言蜜语按斤批发,情话张口就来。
  ——宝宝,我好喜欢你。
  ——宝宝,你好可爱,我可以抱抱你吗?
  ——宝宝,可以接吻吗?我还没有亲过这一刻的你。
  两人之间闭口不提的那些,在时间的流逝中变得不得不面对。
  第三天白天,顾春回在顾淙也怀里醒来,她伸手描摹着顾淙也的眉眼,又被他握住了手。
  顾淙也没有睁开眼,而是侧过身将她抱进怀里,下巴在她头发上蹭蹭,声音带着浓重的困倦,“怎么醒这么早?”
  顾春回抱住他的腰,“我梦见懔恕!�
  “是么。”顾淙也摸摸她的头发。“梦见我什么了?”
  顾春回梦见。
  她和顾淙也被困在一座孤岛里,他们一直以为岛上只有彼此,过着简单而又快乐的生活,
  直到一日狂风大作,空气似被撕裂的塑料薄膜,薄膜外,是一双双看向他们的眼睛。
  顾程严、林乡雨、林志、莫玫……
  一双双眼睛都死死地盯着他们。
  嘴里反反复复地对他们说着恶心两个字。
  在反复不断的声音中,顾春回试图握紧顾淙也的手,然而伸出手却发现顾淙也不知何时失去了他的样貌。
  他没有五官,只剩下个空壳站在她身侧。
  有些无厘头但格外悚然的梦。
  顾春回醒来心有余悸,抬起头,执着地伸手抚摸着他的脸。
  “哥哥,如果——”
  说出如果这两个字,让顾春回自己都有些厌烦,这类假设比喻最后走向的方向都不尽人意。
  她短暂的停顿里,顾淙也并没有打断她,而是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
  “如果有一天,我们在一艘航船里,它即将触礁,旁边有一艘巨轮可以让我们逃生,但是一旦上船就再也不能在一起,你是选择上船还是一起沉海?”
  顾淙也听出,这不是一个假设。
  这是现实,他们现在就身处在这样一艘航船里。
  但是现实没能给予两个选择,无论是顾春回还是顾淙也都不可能拉着对方一起沉船。
  顾淙也没能给出她答案。
  夜里的顾淙也也同样给不出来。
  夜里十点的时候,外面停了一辆车,顾春回已经收好自己的东西。
  顾淙也站在她面前,低头看着她。
  顾春回忽然就笑了,“现在,好像也很公平。”
  海边的离别留给了白天的顾淙也,现在的离别留给了夜里的顾淙也。
  那个两个人都默契没有提起的离别在此刻到来。
  顾程严的车停在外面,门砰砰被敲响。
  屋里没有开灯,黑暗里,顾淙也弯下腰,亲吻顾春回的唇。
  顾春回闻到,窗外栀子花开的香味被风吹了进来。
  于是,顾淙也就好像成了花盆里静静开放的栀子花,被她遗留在外婆家,在漫无边际的黑夜执拗地站在那里,隔着车窗,慢慢变成了一点残影。
  高一那会儿,顾程严就对顾春回说过,国内上不了好大学的话就出国吧,随便找个什么国家出国镀金,他没有对她寄予很高的厚望,出国这件事在顾春回高三刚开学又提及过几次,顾春回当时的态度是无所谓,去哪里都可以。
  苏珊家里也有让她出国的打算。
  顾春回和她成绩都常年吊车尾,经常用废物点心这种调侃来形容自己,不止一次说着以后要在国外怎么横着走怎么快活。
  高三下学期断断续续的努力并不能换来什么成绩,顾春回不是天才,也没有被上天赐予的光环,成绩最初是有大幅提高,也不过是简单的基础题从大幅度丢分变成了百分之八十能答对,七百五十分的总分,查分的时候显示四百五十分。
  舍友和她成绩差不了多少,非常看得开地在微信里对顾春回开心地说,我这次考得超级好!
  顾春回被送去了三奶奶家。
  望北村还是老样子,三奶奶仍旧杵着拐棍在铁门前等她。
  三奶奶不知道她和顾淙也之间发生的事情,只是从顾程严的描述中隐约得知林乡雨身体不太好,顾春回和顾淙也两个人有点矛盾,所以才将顾春回送回来。
  向来对顾程严格外偏爱的三奶奶这次没有站在顾程严这边,在顾程严走后,拐棍在地上敲出声响,皱着眉头对顾春回说,你爸做的是有些离谱,怎么能重男轻女成这样。
  在三奶奶看来,儿子女儿之间发生矛盾后将女儿送到偏僻乡下,有些过于偏心。
  她不知道那些弯弯绕绕,更不知道顾程严现在对她根本端不起什么慈父架子,说一句话都要叹三口气,败坏家风、难以启齿,再严重一些就是恶心至极、该下地狱。
  顾程严可以轻易放弃她,但没办法放弃顾淙也。
  他不得其法,找不到任何方式将儿子引回正轨,那些伤疤让他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饭桌上,林乡雨猝不及防地砸了碗。
  破碎声里,坐在对面的顾淙也头也不抬。
  顾程严揉着太阳穴,压抑的神经几乎要爆裂开来。
  死寂一般的沉默中,林乡雨捂着脸哭了起来,她问顾程严,我们家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顾程严给不出答案,他从口袋里摸烟。
  顾淙也忽然冷笑了一声,他问,难道不是一直都这样吗,
  这个家难道不是一直都是用华丽毛毯兜着一床虱子吗。
  能允许存在虚伪的父亲、懦弱的母亲。
  那为什么就不能允许,叛逆的女儿和冷漠的儿子之间存在感情。
  顾程严没有如莫玫的愿,放弃和林乡雨的家庭走向她那边。
  她原以为只要他能发现顾春回和顾淙也的不堪,就能看见顾云志的优秀和懂事。
  但她好像并不明白,长期已久的期待和宠爱之下,哪怕是再虚伪的人都能生出些真情实感。
  顾程严放不下顾淙也、放不下这个家,出轨的男人在这一刻道德感却仿佛拉到最满,他对莫玫说,林乡雨在他最落魄的时候就陪着他,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丢下林乡雨。
  至于当初为什么会和她在一起,用过错两个字轻巧带过。
  莫玫在电话里终于看清。
  她始终高估了顾程严,他不过就是一个虚伪狡诈的人,假大空的话张口就来,当初恩爱甜蜜时什么话都能说出口,将原配用索然无味形容的仿佛爱意早就荡然无存剩余的不过就是责任。
  像是在骡子头上吊了根胡萝卜。
  莫玫以为,顾程严真的就对林乡雨早就厌烦,爱情早就被消磨成亲情。
  但她没想到,现如今,顾程严又能用一句他放不下林乡雨,两个人的感情不是别人能够插入说断就断的让她不要再打扰自己的生活。
  至于顾云志,顾程严和过去多年一样,用金钱代替了父亲该有的责任。
  林乡雨对顾程严的示好置若罔闻。
  只是对他说,让顾淙也和顾春回见一面吧。
  她说,觉得自己的一双儿女好像要死掉了。
  她捂着脸,在黑暗里好像回到自己从产房里推出来第一眼看见顾春回和顾淙也的样子。
  他们那么小,脸红红的挨在一起,她那时想,他们和顾程严就是她的全世界了。
  她要竭尽所能给他们最好的生活,让他们成为世界上最快乐的小朋友。
  但是为什么。
  她现在感觉,自己的儿子女儿,都好像要死掉了呢。
  谢师宴那天,顾春回自己坐车从望北村回了绥北。
  没去绥中的谢师宴,倒是去了转学后那所学校的谢师宴。
  上学期间感情没多亲密的人在面临分离的时刻却显得感情格外的好,班里的女生和顾春回拥抱祝她前程似锦,大家从餐厅转场到烧烤摊最后又去了ktv。
  舍友坐在顾春回旁边,磕着瓜子对她说班里谁谁谁在高考完就成了一对,又对她说哪些男生一直在看她估计是还抱着心思。
  顾春回握着酒杯,看似听得认真,实则心思早就游离。
  有人起哄让她也唱一首,顾春回拒绝说自己不会。
  她游离在热闹的场合里,所有的声音都仿佛只是背景音。
  结束后她去了苏珊家,和苏珊挤在一张床上。
  苏珊伸手抱抱她,对她说,春回,一切都会好的。
  春天会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顾春回点点头,说自己知道的。
  客厅里的时钟啪嗒啪嗒地走着。
  苏珊呼吸均匀地陷入熟睡。
  顾春回轻手轻脚地从床上爬起来,戴上耳机,坐在窗前看着窗外的夜色,耳机里随机播放着歌。
  下巴放在膝盖上,过了很久,久到天空泛起鱼肚白,她才揉揉眼睛,靠在墙上,分享了一首歌在朋友圈。
  隔了十多分钟。
  点赞行列出现了顾淙也的头像。
  顾春回勾唇,本想笑,却不知为何眼眶酸胀,最后趴在膝盖上眼泪打湿了睡裤。
  耳机里男声唱着:
  ——花海里沉没的航船怎么到达你在的彼岸
  ——被搁浅的期盼是一生与你相关
  ——打捞起曾经那些回忆片段
  ——拼不出故事的圆满
  ……
  无线耳机遥遥地同另一个人产生连接。
  用歌词诉说的别离,分享到朋友圈只有他能明白的告别。
  在这一晚,循环了一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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