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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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子嘲讽地想。
  身上很凉,所有热度都被疼痛带走。出了一会儿神,小腿边上的热度短暂地唤回陆明煜的意识。他先是本能地靠近了暖源,随后记起来,这是此前自己吩咐着为云郎备下的暖炉。
  屋外, 刚刚出了门的李如意听到一声重响。
  李如意惊呼:陛下!
  说着,下意识推门去看情况。
  动作到一半,天子带着怒意的嗓音传出来,命令:出去!
  李如意不敢往前了,可到底担心皇帝。如果陛下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出了事,后果怕是难以设想。
  这样僵持半晌,里面又传来一声:朕没事,出去吧。
  嗓音平和许多,略有嘶哑,可毕竟没有之前那样情绪不稳。
  李如意犹犹豫豫地后退。
  屋门再度关上前,他似乎还听到一句:普天之下,还在关心朕的,怕是只有你了吧?
  李如意一怔,不知作何言语。
  至于陆明煜。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他的身体一点点蜷缩起来,竭力去想一些疼痛以外的事情。
  燕云戈再度出现,朝上势必要有一番风雨。自己算是和燕家撕破脸,燕家不可能善罢甘休,只是不知道他们打算如何动作好痛啊,为什么这样痛?
  不知不觉中,他掌心贴在自己衣裳下。小腹上一片薄汗,粘腻冰冷。
  陆明煜又想:此前看下裳,仿佛还出了血。只是不知道那血从何处来,院判也什么都没看出这样痛、这样痛。
  像是有一把刮刀捅入他腹中,左右翻搅,刺得陆明煜血肉模糊。
  迷迷糊糊中,天子甚至生出几分我会生出这样古怪的病症,也不知往后能活多久。早知如此,当初何必给燕云戈那杯鸩酒的念头。
  一叠叠心思里,陆明煜心力憔悴,到底还是睡去了。
  他又走在一片茫茫无际的黑暗里。陆明煜花了些时间,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上次遇到这般光景,他回到了与燕云戈初见的牡丹丛中。而这次,他
  听到了几声笑音。
  眼前的一切逐渐明亮起来。不再是御花园,而是某处宫室。
  四处都是素雅的布置,显示出主人喜爱清净的性格。
  陆明煜微微一怔,见到窗前的两个身影。一大一小两个女郎,正一起看着窗边围栏里的什么。兴许是陆明煜到来的动静吸引了她们,其中那个小女郎回头,见着陆明煜,立刻惊喜地笑了,叫他:皇兄!
  一边说,一边朝陆明煜跑来。
  她人小,个子矮,跑也跑不快。但小姑娘不在意,她手上提着裙摆,像一只快乐的花蝴蝶。
  陆明煜看在眼里,忍不住上前。
  他和小姑娘相会,小姑娘眼神明亮,就再叫一声:皇兄
  六七岁的孩子,只到陆明煜腰高。平素是腼腆性子,也只有在陆明煜面前,会露出灿烂笑脸。
  此刻拉住陆明煜的手,要他一起往前,嘴巴里说:快来快来!
  陆明煜眼眶微酸。他没想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可当下一幕,却美好得让他不愿醒来。
  仍然在窗边的大女郎无疑是徐皇后。至于此刻拉住陆明煜的小姑娘,则是陆嫣。
  陆明煜的妹妹,在永耀九年落水身故的二公主。
  徐皇后去世那年,陆嫣不过两岁。这么小的皇女,按说总要跟在母亲身边。可徐皇后人没了,陆明煜又是个皇子。到最后,陆嫣还是被嬷嬷们抱去了凤阳阁。
  陆明煜想要日日见到妹妹,于是每天都要早起晚睡,好尽快完成太傅布置下来的功课。自然辛苦,但他也甘之如饴。母后离开的时候最放心不下妹妹,而他自己已经见过很多宫中的倾轧,怎么可能放陆嫣独自一人。
  这种环境下,兄妹两个的年岁一点点增长。到陆嫣六七岁时,有一天,短暂相会后,陆明煜又要离开。陆嫣舍不得兄长,又懂事,不愿强拉住陆明煜。她眨巴一会儿眼睛,只问:皇兄,下次来的时候,你可以给我讲个故事吗?
  陆明煜意外,陆嫣又说:我听嬷嬷讲,她在家时,也会给奶兄说故事。
  陆明煜明白了。陆嫣平日见得最多的就是乳母嬷嬷,可两边到底是主仆关系,并非真正亲人。今日这么说,恐怕是什么时候听乳母嬷嬷提起,心里便总是惦记。
  陆明煜答应下来:好。下次见面,一定给你说许多故事。
  陆嫣满足了,认真地说:不用许多,一个就好。不过下下次,下下下次,都要有。
  陆明煜忍俊不禁,一律点头。
  可他没想到,这就是自己和妹妹的最后一次见面。
  他准备好的故事还没来得及讲,就听闻妹妹落水的消息。
  而与陆嫣同在池边的,还有淑妃诞下的皇长女。
  最初的时候,有人告诉陆明煜,陆嫣是被大公主推下水。可不到半天,所有人的话音又都变了,只说二公主淘气,这才自己滑入水中。至于大公主,她从始至终都未接触陆嫣,此事自然与她无关。
  陆明煜听着宫人改口,心中自然不忿。他想要讨一个说法,可父皇
  陆明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几步路工夫,他和妹妹来到窗边,也见到窗前的徐皇后。
  徐皇后还是陆明煜记忆里最好的样子。没有后日里的消瘦、苍白憔悴,面色都是红润的,招呼陆明煜,说:清光,快来看。
  陆明煜不再回忆过往。他压下苦闷心情,让自己沉浸在当下一刻的静好气氛里。先朝母后笑笑,说这就来,同时心想,也不知道嫣儿和母后是要自己看什么。
  抱着这个心思,他低头,总算见到了围栏里的存在。
  那是一个小小的婴孩。被襁褓包裹着,以陆明煜年幼时照料妹妹的经验来看,比寻常孩子要瘦一些,看起来又红又皱,哭起来的动静跟猫崽子一样,大约是在娘胎里就过得不好。
  再细细看看,这孩子的眉眼竟然有几分像燕云戈?
  陆明煜一个激灵,醒了。
  他盯着床帐,一时没法接受自己竟然再度离开母后、离开妹妹。
  过了半晌,终于意识到,自己身上竟是暖和的。
  身体依然蜷曲着,旁边却又多了几个暖炉。想来是李如意在他睡着时布置了这些,身上没那么痛苦了,才好做出一个美梦。
  不过,最后那一幕是个什么意思?
  陆明煜想了许久,还是觉得诡异。
  他翻了个身,又叹息。如果嫣儿还活着,这个时候,自己应该在为她相看夫家。再或者,一个金尊玉贵的公主,独自一人,也能快快活活。
  再不会有人对她冷眼,更不会有人害她落水,却还能安然无恙。
  行宫之中,消息总是藏不住的。
  没到第二天,诸臣就知道了皇帝病重,春猎暂停的消息。
  相比之下,郭信提前离开上林苑,走的时候身边仿佛还带着个内侍,这都是小事了。
  联想到昨天皇帝在宴时就宣了一次太医的事,不少人开始紧张,四处打探。
  唯有一个郭牧,还稳坐钓鱼台。
  有人看出他态度不同,想要从他这儿探出几分口风。
  郭牧担心坏了将军、少将军的计划,一律不言。等送完客、关了门,他才冷笑:皇帝就是心虚!他之前害了云戈,如今云戈却好好的。一定是担心燕党的报复,这才硬生生把自己吓病。
  第27章 釜底抽薪 (五更)得了难以治愈的重病
  郭牧对自己的看法非常笃定。后来帝驾归长安, 他再去将军府。燕正源问起上林苑中发生了什么,郭牧也一律答:云戈一走,皇帝就再不敢见人了。心虚至此, 可见也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要遗臭万年的事儿!
  郭信能有要是没有燕党,皇帝不可能登基的意识,很大程度是受父亲影响。这对父子都坚信,燕家在陆明煜上位一事上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既如此,皇帝怎么能恩将仇报?
  燕云戈听着这话, 没什么表情。
  郭牧又问:将军,那咱们接下来
  燕正源看儿子一眼,道:云戈, 你是什么打算,再和你郭叔说说。
  燕云戈这才开口,说:既然皇帝已经知道小殿下的存在,我们不如
  郭牧听着, 瞳仁微微收缩,惊讶道:当真如此?
  燕云戈点头。
  郭牧还有疑虑。这时候,郭信拉住自家阿父, 和他嘀嘀咕咕:自己一开始也觉得这招太凶险。不过云戈说得没错, 以那狗皇帝的心性, 他不想背上诛杀功臣的骂名,不得抓住小殿下的事大做文章?一旦狗皇帝那边先出手, 他们这边可就被动了。
  郭牧迟疑,看向郑恭。
  在北疆的时候,郑恭历来是他们之中的军师。此刻对上郭牧的目光,郑恭微微点头,道:初听云戈说起时, 我也觉得凶险。可后面想想,这未尝不是个釜底抽薪的好法子。先打消皇帝的疑心,方可布置后面的事。
  郭牧听到这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点头。
  事情就这么被敲定了。除去在场的六人,另有一个身在行宫的太贵妃,再未有人知晓。
  天子虽然回了长安,可往后几日,仍未上朝。
  郭信幸灾乐祸,活灵活现地给唯一一个没有去上林苑的郑易描述:你是没见到当时那狗皇帝的面色,见云戈要保我,他跟见了鬼似的。哈哈,可惜了。
  郑易听着,先叹:我那几天趁夜进了宫一趟,可没在永和殿里见着云戈。当时还想着,兴许是之前想错了。没想到停一停,又叮嘱,你别总是把那几个词挂在嘴上,隔墙有耳!
  说着,还看一眼燕云戈。
  比起郭信对天子简单直白的厌恶,郑易的心情要复杂很多。
  他原先就是个心思细腻的人,过去一段时间,曾反反复复地琢磨过元宵那天好友与天子之间的状况。再者说,他进过宫,亲眼看过燕云戈住了数月的永和殿。里面的一应布置,竟和将军府相差无几。
  云戈这会儿告诉诸人,他是被皇帝囚禁在宫里。可在郑易看,事情还有的琢磨。
  不过,无论是听了郭信的话,还是见了郑易的眼神,燕云戈的表情都没什么变化。
  他只是喝酒。
  一杯接一杯,其实喝得也不快。不过,与喋喋不休的郭信相比,他就显得过于沉默了些。
  郑易看在眼中、记在心里。等到这场会面结束,他和郭信要离开将军府。郭信酩酊大醉,被郭府的下人抬着。郑易则只是微醺,思来想去,拉住燕云戈的袖子,问他:云戈,你告诉我
  燕云戈看他。
  郑易盯着燕云戈:如今那些打算,真是你提出来的?
  他和阿父见到云戈的时候,燕家父子可是已经见过面、商议完一轮了。
  听到他的话,燕云戈面颊微微抽动一下,回答:这还能有什么假?
  郑易沉默,叹道:怎么就成这样了呢?
  燕云戈看他,淡淡道:皇帝要我的命,往后还会要燕家上下,甚至要你家、郭信家所有人的命,难道我要拱手送他?
  郑易听出燕云戈话音中的杀意,一个激灵,酒醒大半。
  他在春日傍晚微凉的风中静立许久,头脑逐渐清明,回答:正是如此。
  之前是他想左了。
  天子再病重,也总是要上朝的。
  回长安的第六天,陆明煜又一次出现在宣政殿。
  如果有人这会儿抬头看一眼,恐怕会惊诧。
  短短时日内,天子身上的龙袍竟空荡了许多。
  这不奇怪。要是人人都像陆明煜那样整日吃不下东西、时不时腹痛如绞,恐怕谁也逃不过一个迅速消瘦。
  张院判那边迟迟查不出什么。不只是他,整个太医院都去过福宁殿了,还是一无所获。
  皇帝在上林苑那几日的吃食被翻来覆去查了数次,可负责试毒的李如意活蹦乱跳,吃完鹿肉的狗也依旧机灵健硕,可见真不是这方面的问题。
  陆明煜听着一条条汇报,逐渐接受,自己真的得了难以治愈的重病。
  当年父皇急病,也是突然就薨了,可见天下是有这种难以防备的祸事。
  与旁人想象中皇帝要勃然大怒不同,事实上,陆明煜出人意料的心平气和。
  如果他身体康健,这种时候自然要对燕党多有防备。可过去几天,他问张院判,你说老实话,朕究竟还有几日能活这种时候,张院判冒着冷汗,翻来覆去都只能说出几句陛下有龙气护体,自然无事,陆明煜就知道,自己恐怕真的很不好了。
  如此一来,对燕家的戒备也消散许多。陆明煜甚至开始咸吃萝卜淡操心,思考起其他问题。
  譬如:燕家从前忠于三皇子,是因太贵妃那边天然的关系,也是因为三弟的确有几分能力。可那便宜侄子不到两岁,正是最容易拿捏的年纪。要说燕家待他同样忠心,陆明煜是不信的。最有可能的,是燕家趁着便宜侄子年幼,好生教导。如此一来,拥立新主自然比跟着陆明煜做事划算。
  再譬如:话是这么说,可自己死了以后,皇位八成还是要落在便宜侄子手里。或者催催老四,让他趁早生个孩子?老二那边是绝不考虑的,陆明煜还打算好好和淑妃一脉翻翻旧账、研究一下陆嫣落水的问题呢。
  天子思索着这些,李如意在一边高喝:有事起奏
  陆明煜稍稍打起精神。
  在他原本的预计里,这句话后,燕家人就要站出来。
  可出乎意料,先站出来的是户部尚书陈修。
  看到郭牧朝陈修瞪眼睛的样子,陆明煜乐了。他微微笑一下,才冷下嗓音,说:陈修,你有何事要奏?
  陈修拱手,娓娓道来。
  陆明煜听着,神色一点点严肃。
  陈修说的还真不是小事。
  就在天子往上林苑的一旬中,北方某城的缉私卡查出有人大量运送私盐。
  可惜抓住的只是小鱼,大鱼早早跑了,小鱼则是一问三不知。
  他们原是一家镖局的人,明面上看,要运的也是一些普通货物。私盐还是从织物内里、箱子夹层等地方拆出来的,镖师们见了,还等官府没动手,自己已经吓破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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