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欢 第12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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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知古好奇。
  姚欢先将一杯清咖奉给萧知古:“萧公可以先尝尝这只加了少许沙糖汁的饮子,嗣后晚辈再为萧公调一杯加了牛乳的。”
  萧知古品了一口清咖。
  说实话,一入口,有违他的心理预期。
  真是苦!
  明明香得那么勾人,萧知古以为,至少如辽人爱喝的甘草红枣汤般适口,不料却比人参汤还苦。
  苏颂望着这位外交场老友之子的面色,缓缓道:“不急,品一品,那焦香掩着的苦里,是不是又冒出几分丰厚柔和之意。茶汤也是苦的,苦后有清意,这黑豆饮子比茶汤苦得多,但那苦味留于舌齿之间,并不会如黄连那样教人忍不得,而是慢慢地也就润了,醇美了,有怡人的微酸之气。”
  萧知古咂咂嘴唇,确实如苏颂所言,这种“苦”很有回味之趣,只要留得一息,苦涩尽除,代之以酸辛焦香的奇特口感。
  苏颂冲姚欢点点头。
  姚欢领会,立时倒了半碗浓稠的鲜奶,用仆婢递上的茶筅快速搅打出沫,请过萧知古手中的瓷盏,兑入奶沫。
  萧知古又将这“拿铁”版本的饮子喝了几口,赞道:“这般法式,更合我们辽人的习惯,我们从你们南朝习了煎茶之术,亦是要往茶汤里加牛乳羊乳的,哪怕马乳鹿乳,也使得。”
  姚欢屈身福礼,婉婉道:“萧公可听过我们宋人的茶百戏一说?这黑豆饮子亦能效仿茶百戏。”
  言罢,姚欢执起早就备好的鸟嘴锡壶,在婢女适时递上的一杯清咖上,控制着壶口淋下牛乳的速度与力道,画出一幅小画。
  她并无丹青童子功,但自上回画了金明池的阁子、却被曾纬嘲笑后,平日里若得空,就练习拿铁拉花,到得如今,画个鸟画座山画棵树,自觉功力精进不少。
  本来,按照苏颂的指令,她在萧知古面前亮相的拿铁拉花,应是辽人喜欢的猛禽——海东青。
  然而因了大宋副使凌录挑起的风波,苏颂昨晚散了宴席后,对她又有一番交待,让她另画一个故事。
  萧知古虽出身契丹萧氏,但自祖父辈起就深慕南朝文化,其父做中书令时,往来交好的,不少都是汉官,他耳濡目染,对于南朝的风雅之好十分熟稔,自己府里头有个汉人侍妾,便是个打茶百戏的能手。
  此刻,他凑上去一瞧,笑吟吟道:“果然有趣,女君画的,是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姚欢心里头一丧,唉,分明要画个亭子,结果教人家看成一块石头,若是四郎在,又不知怎地打趣自己。
  苏颂道:“萧观察看看这亭子,还有波涛上的朝暾,再猜猜。乃一句写东南形胜的唐诗。”
  萧知古旋即悟出:“楼观沧海日,门对钱江潮?这是,唐人骆宾王的诗句?”
  苏颂合掌:“萧观察果然精通南朝诗词。”
  旋即,苏颂的语气略略沉缓,但透着诚暖之意:“萧观察,说起钱江潮,老夫想到一则旧事。其实昨日宴上提及的那出行酒令,我大宋立国之初,就有了。彼时,先皇派使者南下,出使吴越国。钱王就出了一个行酒令,白玉石,碧波亭上迎仙使。我大宋使节呢,回的是,口耳壬,圣明国王坐钱塘。”
  萧知古忽地面色一凛:“苏公提到举国降宋的吴越国,是什么意思?”
  苏颂叹道:“萧观察莫误会。当年吴越国的国王,有条立国的规矩,无论中原谁是霸主,吴越国皆北向称臣,不擅称天子,不妄动兵戈,并非对我大宋才有投降之意。老夫提这个典故,只是要表明,我大宋的使节,绝非都是不知交聘礼数之辈,当年即便对着吴越国,宋使依然能敬对出‘圣明国王坐钱塘’这样的行酒令。此番副使凌录的不当之语,老夫代他向萧观察致歉。”
  苏颂乃何等德高望重的名臣,他老先生都将姿态放到这个份上了,原本在辽国内部也不是仇宋派的萧知古,自是连忙附身还礼。
  宾主于是纷纷坐了,辽人们吃酥的吃酥,饮羹的饮羹,饶有兴致一尝牛奶咖啡的,亦大有人在。
  因今日自大名府出发,南行要赶一天的路,不多时,驿站又送进几盆香药炖羊肉,并食盒用具,供辽使们各自割了羊肉盛在竹盒里,带走路上吃。
  萧知古算来是苏颂的晚辈,此番得苏颂安抚,心中又敬重又感激,亲自操刀,将盆中羊肉中最嫩的部分割下,为苏颂准备“便当盒”
  他切了几刀,嘟囔一句“这刀不太好使”随即从袖中掏出一柄细细的短刃。
  第224章 有来历的刀与闯祸的花
  姚欢的双眼迅速地眨了几下,旋即低头取了汤瓶,又到一旁两位辽使参将前,为他们斟咖啡。
  有赖稀薄热气的掩护,姚欢能够重新将目光投在萧知古的手上。
  确切地说,是他手里的那把刀上。
  她听见苏颂地向萧知古道:“老夫虽知‘契丹’二字原为镔铁的意思,当年做了那么多次访辽使,也见过不少好刀,但萧观察这柄柳叶短刃,当真有些不同。”
  萧知古细致地将羊肩肉码放在食盒中,一面回应:“苏公眼力了得。此刃所用的铁石,并非我大辽所产,乃来自西域。在下刚做内翰时,西域来朝,进献这鱼鳞钢的柳叶刀,恰逢在下与翰林院另一位萧林牙编纂完圣上的汉诗集子,圣上高兴,将刀赏给皇室宗亲时,也将其中两把赐予我二人。苏公,苏公……”
  萧知古说着说着,却见苏颂眯着眼,仿佛出了神,不由诧异地唤他。
  苏颂醒悟过来,白眉微扬,笑道:“哦,如此。”
  萧知古又满脸欣赏之意地看了看那刀,感慨道:“不知这鱼鳞纹钢锻造法,可是失传了,后来的贡物中,似再未见到。”
  苏颂应道:“老夫平素喜欢逛逛东京城里胡人番商的大铺子,这多年来,确实也未见到过这泛着青蓝之光的鱼鳞钢。”
  苏颂面上淡然闲聊一般,胸中却很是翻起了些浪头。
  他当然见过这样的刀,在老友、乐师赵融的手中,而赵融恰恰多年前作为宣徽院的只应乐师出访过辽国。
  那次出访,赵融因琴艺高超,被耶律氏的皇亲多留了一年,才南归。归途中遇到一场大难,虽捡回性命,却留了满脸伤痕,再不可能做待诏乐师。
  若顺着萧知古所言去想,赵融手中的刀,莫非是那留他在府中授琴的耶律家主人所赠?
  天子赏赐宗亲和近臣也便罢了,主客之间,主人赠一位异国琴师以刀?
  这是个什么路数?让他斫琴?
  苏颂总觉得,哪里起了古怪,当初赵融说南归途中遇到流寇劫掠而受伤时,苏颂就有过类似的感觉。
  只是赵融劫后余生,虽捡得一命,却前程尽毁,郁郁寡欢一蹶不振的模样,苏颂当年怎忍心多问。作为老友,苏颂照拂了赵融一阵,助他渐渐安顿下来,于京中教授琴艺。过得数年,苏颂又为他寻了一门亲事,好歹有个妇人照顾他,还为他生了小玥儿。只可惜,那老实淳朴的妇人,在小玥儿四五岁时就过身了。
  苏颂这头被触及往事,那边厢,姚欢的心头密语,实则也与苏颂一样:我在开封城见过这样的刀。
  不仅见过,且每日切菜切肉剔鸡爪,用了大半年,一度还装在袖袋里防身,直到被那不知教谁收作爪牙的苗太医搜去。那把刀,最后阴差阳错地向邵清报了警,就此没了踪影。
  邵清……
  邵清说,刀来自他的胡商朋友,自己有好几把。
  听他的口气,这刀,竟也没比大白菜稀奇几分似的。
  但今日辽使萧知古如数家珍的神情,就像佳士得总裁在介绍本季拍卖会最佳藏品……
  或者,西域胡人做刀的产业,也是有不少走的高仿路线?
  她移开了目光,转身去取另一支浴在温水中的咖啡汤瓶。
  她无法继续假装谐谑地去思考邵清的刀。
  她更无法在一时三刻间,就赶走脑中那个蓦然生发的猜想。……
  自大名府一路南行,进入京畿后,时任权知开封府的林希,已遵官家诏令,派马车前来迎候苏颂与萧知古。
  说来也怪,萧知古比苏颂年轻二十多岁,再算是辽国文臣,毕竟出身契丹后族,自小也是烈日酷暑或冰天雪地里练过骑射之技的,不知为何,离开大名府后,萧知古就有些气促气喘,眼皮打架,还不如年迈的苏颂有精神。
  萧知古先还嘀咕,莫非苏颂那女弟子做的什么胡豆饮子如草药般,有一两分毒性?但辽国使团中余下诸人,这几天早膳,哪个不是要喝上两三杯加了奶的饮子,不仅气色无恙,其中有的还念叨,宋人果然没打诓语,这饮子有提神之效。
  苏颂也发现萧知古有些不对劲,好在这日大早,开封府的马车适时到了,苏颂邀请萧知古上车坐定,见他渐渐有些涕泪交流之状,关切道:“萧观察莫不是感染了风寒?可感到周身打冷颤?”
  萧知古摇头:“身上暖热如常,况且目下时节,吹的都是和煦的东南风,又是一路南来,怎会感染寒症呢?无妨无妨,苏公莫虑,歇得一阵便好。”
  萧知古闭目养神了大半日,申时初,大队人马终于抵达开封城。
  萧知古虽算得辽人中的亲宋派,却是第一次来到大宋境内。即使身体不适,他亦主动撩起车帘,鼓起兴致观赏这座比辽国五京中的任何一座,都繁华精致得多的南朝都城。
  这个月令,正逢各个厢房开花会的时节,莫说那些专营花事的铺子,便是简朴民宅前巴掌大点的地方,讲究雅趣的开封人,亦精心饬弄出方寸花圃,紫兰牡丹,争奇斗艳,好不教人赏心悦目。
  待经过宽敞的横街时,萧知古又见街道两旁,除了榆槐杨柳外,还栽种着不少有些像白桦的大树,枝头开的却是层层叠叠、状如小钟的淡紫色花,与屋舍檐廊间挂下的紫藤花儿,彼此辉映,交织出一片深深浅浅又典雅温柔的紫色梦境。
  “此花甚美。”
  萧知古赞道。
  苏颂道:“此乃泡桐树。”
  “哦,或可引种幽州……”
  萧知古说了一半,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唬得苏颂忙命一旁陪侍的吏员,递上水囊。
  接待各国使节的官驿,设于开封府衙的西侧。
  姚欢随着大宋使团,北去又南来,还要承担每天早上煮咖啡和督工早膳的任务,心理压力不小,整个人仿佛绷得紧紧的弓弦。
  总算太太平平地到了这大宋国宾馆门口,姚欢只觉得从头到脚畅然一松。
  半个时辰后,她就能回到竹林街自己的草窝里,往那定是被美团晒得都是太阳香味儿的褥子上,四仰八叉地一躺,听着楼上李师师和徐好好国手级别的琴筝之音,多惬意呀!
  姚欢一面思量,一面挎着包袱,从停稳了的马车上下来。
  脚还未着地,就听见前头苏颂和萧知古所乘的马车中,传来苏公的大喊:“来人,去官驿看看可有医郎当值!”
  姚欢一惊,随着前前后后的辽宋官吏侍从们围过去。
  第225章 环甲膜穿刺
  辽国使团,负责护卫萧知古的两名武官,已迅速拨开众人,抢上车去,将自己的上官扶了出来。
  他们用契丹语连连发问,萧知古却脸色痛苦,只大口喘着气,无暇应答。
  须臾,他开始用右手捂住自己的颈项,不停转动脑袋。
  姚欢挤到车前:“苏公,萧观察是呛着了吗?”
  苏颂饶是经历颇丰,此刻亦是愕然:“他是喝了几口水,但过得好一刻,才有此模样。”
  辽人中又有两个翻身下马,奔过来,乃萧知古的亲从。
  姚欢忽地想起一件事,忙问那两人:“你们的主人,他有哮喘吗?”
  所幸亲从中,一个是汉人,不必通译,直接能回话,但他又急又懵地问姚欢:“什么哮喘?”
  姚欢一愣,看来后世的名称不通用,她抓瞎地试着解释:“就是,就是,气道有疾,时常胸闷气喘,咳嗽,特别是到了有许多沙尘,或者花……粉的地方。”
  她说到此处,猛然抬头,恰缝阵阵春风拂面而来,泡桐花夹着团团柳絮,四面飞舞。
  苏颂闻言,忽地意识到什么。
  他是个通家,元佑年间还作为宰执之臣,参与过御医们对于官家赵煦心疾的诊疗,对于医方药理颇有造诣,脑海中更储存了不少医书对于病症的定名。
  他即刻向那汉人亲从道:“就是咳逆之症,又叫喘鸣。”
  苏颂话音刚落,众人就见已然无法说话的萧知古,勉力扬起左手手掌,冲苏颂竖了一下大拇指,作出肯定的回应。
  萧知古的汉人亲从,也反应过来,一叠声道:“主公每到夏秋之交,不可去麦田。药,吾等此行备了汤药,现下我就去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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