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欢 第7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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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就这么远远地看着,直到身边又经过一对母子,母亲对孩子说:“就在此处吃了吧,莫冷了沾上疫气。”
  邵清闻言,心中忽地有了个念头。
  第124章 邵先生的良医品格(上)
  施粥刚开始,姚欢就格外注意米粮堆积处的卫生条件和煮粥水源的清洁。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尤其是洪水肆虐过的都城。
  开封这样的特大型城市,人口密度本就极高,洪灾后,原本运作正常的垃圾清运机制,瞬间瘫痪了。
  譬如每家每户的人粪处理。姚欢穿越来后,知道了开封有一种叫“出粪人”的职业。这个时代没有化肥,因而大城市每天产生的人类排泄物,就成了具有相当经济价值的“商品”“出粪人”便应运而生。
  每天清晨,自家不种菜圃、不需要留存粪便的城市住户,便将粪桶放在门口,出粪人雇佣的力工,会赶着骡车,挨家挨户地“收粪”然后汇总到“粪头”那里,再由“粪头”运出城,卖给京畿种植粮桑、果园的农户们。
  平时,为了争夺粪源,粪头们甚至会聚众斗殴,然后再有行首出面调解——是的,收粪,也是有行业协会的,“粪行”的行首,在开封商界的地位,未必逊于后世的酒类行业协会会长或者珠宝钻石行业协会会长。
  毕竟,不要粪和要粪,这两件事对于当时的人类社会来说,或许比不要脸和要脸,更须优先考虑。
  然而,大水一过,整个开封在头几天,乱成了一锅粥。
  姚欢跟着沈馥之从太学来到东水门附近的第一天,就见到街道上粪水横流。
  一心打出国子监施粥名气的郑监丞,倒是找了军巡铺的人,拨了吏卒,护送沈姚二人和国子学太学的仆役生员们,在汴河河滩的一处开敞空地上,支起粥场,既可避免人群拥挤踩踏,又可远离污秽街道。
  然而姚欢还是渐渐发现,开封的城市沟渠系统,受到污染后,开始影响汴河这样的主河道。
  幸好她那日逃命时手脚快,除了方便携带的小金锭,卖小食得的几吊铜钱也一并抓着,此际便用来雇大车,从附近的官井里运水。
  但除了污秽,更可怕的是尸体。
  洪水自西而来,东水门一带成了积尸重灾区。禁军驱使的厢军,从各个角落里清理出来的溺水亡者,开始往河滩运,堆在这里,方便城中住户来认尸,若运来后三日无人认领,才由朝廷出钱,拉到城外集中掩埋。
  这日辰时中,姚欢刚与众人拉着米粮果子和锅灶来到粥场,就见周遭烟雾腾腾。
  “这是在烧什么?不会是烧尸吧!”
  她脑洞还来不及开大,眼尖的美团就指着不远处的几个人道:“二娘,欢姐儿,那个,不是邵先生嘛!”
  ……
  邵清指挥着胡商图玛特拨给他的奴仆,已经烧了小半个时辰的草药了。
  透过薄薄的烟瘴,他终于看到姚欢一行的车马在不远处停下,看到她们好奇地往这边张望,直至看到姚欢提着裙子疾步往这边小跑过来时,邵清觉得自己瞬间成了僵立的稻草人,只晓得直直地盯着那个人,一阵轻舞的雪花似的,来到自己眼前。
  “邵先生你没事!”
  姚欢毫不掩饰自己的惊喜。
  这是她穿越来遇到的第一个人,一位给予自己莫大帮助的同辈,一位可以相谈甚悦、行事又靠谱的朋友,自己在洪水中得救后,她当然惦记着邵先生。
  回到东水门施粥的第一天,她就与姨母相中了一个来领粥的后生,给了他几个跑腿钱,拜托他去一趟抚顺坊的邵宅看看情形。
  得知那里空无一人时,姚欢顿时揪心起来。
  昨日开始有尸首往河滩抬过来时,姚欢甚至胡乱地生发出不详的预感。
  现在看来,女子的直觉失灵,真好!
  “先生,我前日便托人去寻过你,那人说抚顺坊的宅子里空无一人,会不会他诓我?”
  旁边的美团也补充道:“是哪,二娘和欢姐儿使了钱的,打听先生你们一家的下落。”
  邵清双眉一动,目光在美团脸上停留须臾。
  你这小丫头,加了“二娘”改成“你们”你是有旁的意思?是了,曾府出手救人,你应是也在。
  想来这看着憨态可掬的婢子,或许大智若愚,曾家公子那般芝兰玉树的男子,若能与她小主人做了鸳侣,她怎会不高兴?眼下二人恐怕正是情起之际,旁观者清,她就算只是个仆婢,也会不由自主地预防节外生枝吧?
  说到底,还是我入不了她们的眼。
  邵清蓦地又觉自己想得岔了、心胸窄了,忙眼神一松,笑吟吟地缓缓道:“多谢二嫂和姚娘子费心。当夜在房上避了避,这几日投去城北的朋友家。还记得我与你们说过,大父和家父在京兆行医时,认识了一些西域商路的朋友吗?就是去的他们那里。待缓过惊魂,便请这几位热心快肠的郎君,来此处焚药防疫。”
  邵清招了招手,胡人小郎契里上前向姚欢见了个礼,又回身去抱团草叶,扔进火堆里。
  邵清又向姚欢道:“对了姚娘子,有一事,水灾第二日,我邻人正好有军巡铺的亲戚划了筏子来,我央他带着也去你们坊里查探,没见着你们,却是帮你捉了那些爬在墙头稻草上的鳌虾。”
  “哈!”
  姚欢感到一股失而复得的喜悦,冲上脑门。
  返回东水门施粥的第一日结束时,她和姨母就带着美团,去青江坊一片狼藉的宅子里看过状况,养虾的池子里,除了蓄积的污水,什么都没剩下。
  姚欢当时自然颇为沮丧——致富金钥匙少了一把。
  没想到,这金钥匙,又被热心的开封市民邵先生,从洪水里捞了回来。
  “先生将虾养在何处?”
  “也在寄住的朋友处,你放心,契里喂着呢。待二嫂与姚娘子安顿下来,自可去取。”
  “甚好,甚好!”
  姚欢满脸欣悦。
  一旁的美团,心头却嘀咕,欢姐儿啊,你没觉察出旁的什么不成?邵先生对俺们家,可真上心。
  咳,想来还是因为你只与曾家公子互生欢喜,哪里还能分出脑子来,去琢磨邵先生的古怪。
  但美团,见邵先生医者仁心,一大早地来烧草药,亦愿意在他对小主人的心思之外,捧捧他的场子,于是探头看着那些燃烧的植物道:“先生,这烧的是些啥?”
  邵清道:“主要是柏叶和苍术叶苔,番商们仗义,资助了不少返魂香的香块,每个火堆里都加了些。”
  “苍术……”
  姚欢念着这个词。
  她上辈子不是中医粉,也不是中医黑,她只是做过医药项目,见过一些实际案例。
  她跟随公司项目组访谈、接触的医生,有西医,有中医。她的感受是,真正的专业医生,中、西之间很少互相攻讦,中医医生会建议病人求助西医的影像学,而西医医生也不吝建议病人尝试中医药方的调理。
  及至姚欢被查出患了肺腺癌后,她成了肿瘤科病房的病人,平时亦常见到肿瘤科的护士们去请领苍术和艾叶提取液,在病区消毒。
  她清晰地记得,有一回院里还来做了个消毒测试,听护士们说,草药提取液或者草药熏蒸消毒,对于结核杆菌、金黄色葡萄球菌等杀灭的效果,并不逊于紫外线、化学试剂等理化消毒方式,并且对于姚欢这样因癌症晚期而免疫力极差的病患,不容易带来理化消毒的伤害。
  第125章 邵先生的良医品格(下)
  沈馥之也欣喜地过来与邵清见礼。
  “二嫂,姚娘子,怎不见汝舟?”
  “此处兵荒马乱的,就不叫他来了。汝舟在太学,原来姚家的管事看着。”
  邵清哦了一声。
  姚汝舟这娃娃,脑瓜是聪明的,只是性子有别扭冷疑之处,不知是否年幼即遭父丧母弃之故。
  邵清自忖也是童年坎坷的经历,对姚汝舟似乎能天然地理解,并抱有亲近与耐心。
  他琢磨着,待这次天灾平息、日子又恢复安宁后,要寻个机会,再与姚欢说说她这幼弟的问题。
  当下里,两队人马各自忙碌,焚叶的焚叶,煮粥的煮粥,这片数日前饱受摧残的河滩,此刻倒现出几分祥和来。
  柏叶和苍术燃烧产生的烟,本来就不难闻,又很容易令人产生放心感,仿佛这种来自火与清药的气味,便是强大的屏障,将生灵保护起来,免受疫气的围剿。
  何况,邵清他们还往里头添了安息香。
  安息香,便是契里这些胡人口中的“还魂香”更准确地说,是因为中原的汉人这么叫,胡人才使用这个名字。
  “邵先生,今天来领粥的百姓,都说你们焚的草药好闻。里头有些青壮的,喝了粥后似乎还准备结伴去林子里,采些苍术的苔叶来,给你们送去。”
  姚欢手里舀粥不停,嘴上和邵清唠着嗑。
  邵清带着契里焚完了柏叶草药,便自然而然地踱过来,看姚欢她们施粥。
  他最先安放目光的,当然是眼前这女子。
  他看着她被锅里升起的热气熏蒸得红扑扑的脸颊,看着她额头和笔尖被阳光映成金色的细密汗珠,看着她握着长柄勺的右手和小心翼翼端着各式陶碗瓷碟的左手。
  她的手,倒也谈不上黝黑粗糙,但的确,与那些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闺秀有明显差异。大约由于经常拾掇、烹煮食物,不太涂抹膏脂保养,所以在这个如花似玉的年纪,手部已出现明显的细纹。同时,手指虽纤长,骨节却似乎又粗大了些,这是体力劳动给她的无法避免的烙印吧。
  然而,邵清却觉得,这双手充满着力量之美。
  继而,他的目光又转向姚欢的同伴们——麻利地舀粥递碗的美团和太学仆役,泼辣地指挥领签的沈馥之,维持秩序的太学与国子学的学子们。
  再接下来,邵清望着那些,要么拖家带口、要么踽踽独行着来领粥的百姓。
  他阅读着那一张张脸上,或严肃或和蔼、或嗔怪或知足、或由衷感,听着他们赞美姚欢的粥又稠又甜,议论沈馥之刀子嘴豆腐心,羡慕两学的士子们好风采,吸溜着鼻子打听什么草药的味道这般香。
  这个瞬间,邵清觉得胸中,就这么一点点、一团团地,漾起一种难以名状的感受。
  这种感受,仔细想来,其实在大洪水降临的翌日清晨,当他和吕刚划着竹筏沿街救人时,就开始在他心底扎根了。
  他似乎头一次意识到,自己对这座都城的情感。
  不仅对个体,而且对群体。
  他相信,那绝不仅仅因为,他身上有一半宋人的血脉。
  他神游半晌,方向姚欢道:“姚娘子,灾后瘟疫,或大或小,但在所难免。明日,我想在此处设个煮汤药的摊头,便在你们的粥摊旁,你意下如何?”
  “嗯?”
  姚欢手上没停活儿,分了一个耳朵听着邵清的话,问道,“就是说,除了烧草叶,你还给百姓们义诊?”
  “一个义字,不敢当。水里捡了一命,在下又有些医家功夫,和娘子一样,尽些绵薄之力而已。”
  姚欢侧头看着邵清嫣然一笑,道:“好啊。”
  又加了一句:“你和帮手们的午膳,我包了,请你们喝八宝粥。”
  ……
  翌日,邵先生的慈善事业开张之际,随着沈馥之和姚欢过来围观的,还有另一个人。
  苏轼的次子——苏迨。
  这日辰未时分,苏迨就来到河滩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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