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欢 第4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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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柔低着头催促道,将话说完了,却又抬起头,目光盈盈地望着眼前的男子。
  那男子三旬不到年纪,衣袍朴素,样貌中等,但无论神态还是打扮,都给人一种甚为洁净爽利的感觉。
  在开封城,懂得掌眼的土著们,见到此人的风仪便知,他自非贩夫走卒,却也并非官宦士,而多半是,给朝廷当差的雇员。
  开封军器监弓弩院的作头杨禹,目光灼灼地盯着叶柔。
  这女子,话里的意思催人走,那眼中的神色,分明又是依依不舍的。
  杨禹十年前就娶妻生子,平日里宴请军器监的官员,或者招呼着弓弩院里手艺上乘的厢军军匠们去喝酒,也都是常叫姑娘来唱歌作陪的。
  于这男女之事上,杨禹绝非青涩的后生。
  这回却不知怎地,教这荆钗布裙的年轻养娘闯进了心里去。
  杨禹叹口气,柔声道:“我便送你到此处,你后头若还有难处,自可再来寻我帮忙。”
  叶柔嘴角划过一丝儿自嘲的笑意,点头道:“看来,奴家在杨哥哥这里存下好信用了,借钱这回事,果然是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杨禹眉头猛地皱紧,气息紧促起来,遽然发了决心似地,一把抓过叶柔的手腕:“你的工钱,不可再交予他去赌!你上回说了以后,我在赌坊见到他了!”
  叶柔压着嗓子呼痛,杨禹一怔,立时往她腕上看去,乍观之下,面色一变,再不管旁的,竟直接将叶柔的袖子向上推了几寸。
  伤痕大约有好几日了,不见血的淤青已现了黑色,见过血的疤痕,也结痂了。
  杨禹忙撒了手:“他打的?”
  叶柔不吭声,却用潸然泪下作了回答。
  杨禹怒道:“你这般好的娘子,但凡有点心肝的男人,谁不是捧在手心?你那当家的,怎可如此狠心。你怎地也不与邵先生说去!好歹他是你们的主人,你又是由他配给那个混球的,我听阿爷说,邵先生祖上是医家,他自己平日里也很斯和气的,你难道连邵先生也怕?”
  叶柔止住了抽泣道:“哪有奴仆两口子打架,却去叨扰主家的。邵先生当初帮我安葬了父母,收留我做个养娘,已是给了大恩德。他明年春上就要赴考,如今每日里教完私塾,便是苦读。怎好再拿此种污糟事去烦他。我男人是个性子粗野的,若连邵先生一道恨上了,岂不是给邵家也惹来麻烦。”
  杨禹听了,越发觉得这女子善良可爱,也更为怜惜她。
  叶柔抹了抹眼泪,望向沈家饭铺道:“杨哥哥,你晓得那铺子出了个烈女吧?姚娘子,夫婿亡故在边疆,她如此年轻便立誓守节。有时候我不免想,还不如像她这般,清清静静地一个人过日子。今日大早来寻你还了钱,我却是根本不想回抚顺坊去。我甚至想,若哪家正店能雇我去做个焌糟娘子,多好。或者,或者哪怕去厨灶间打打下手”
  杨禹正悯恤地看着眼前的女子,忽地听她说到最后一句,心中一动,冒出个念头来。
  第八十四章 神臂弩
  抚顺坊的巷子深处。
  邵宅。
  叶柔进了宅门,终于撕掉了凄怆之色的假面具。
  她压抑着兴奋,走到课室窗下,往里瞧去。
  童子们晃着小脑袋,稚声稚气地各自读经。
  邵清正在案前,与一个学生讲述着什么。
  阳光扫进屋中,将他牙白色的儒生袍子染了几片金色。
  这金色也照亮了他手中的书卷,纸上的反光,又映得他的面庞棱角分明,现出平素被刻意隐藏的杀伐果决之意。
  “毕竟还是我们大辽的男子,再是穿戴了南人的衣冠,也掩不住那股草原男儿的英雄豪气。”
  叶柔虽是暗暗自语,这番认定却十分坚决。
  平日里,街坊邻里因偶尔得了邵清出诊瞧病的实惠,见到出门采买的叶柔,其中一些关心国家大事、自诩见过世面的老者,少不得恭维几句:“你家先生呐,那一番儒雅气度,正是我大宋盛世文士的风采,科考殿试之后,只怕官家直接留下做了起居郎哩。”
  每逢这样的时候,叶柔面上殷殷客气的同时,心头难免冷笑:妄自尊大的南朝人,萧清哥哥生来就是大辽贵族,谁稀罕给你们皇帝去记那些吃喝拉撒的禁宫之事!再说了,他哪里看出半分南朝文士的弱鸡样儿?
  叶柔正出神间,邵清已为那童子讲解完毕,抬头倏地瞥到屋外的她,再看看案几旁的盂漏。那个铜盂刚刚沉了下去,表明又到了一个整点。
  “午时初刻了,你们都去灶间,问吕刚拿餐饭吧。”
  邵清宣布了下课,看着娃娃们一个个忽然来了精神般,雀跃叽喳着跑光了,方才起身,踱出屋子。
  “先生!”
  叶柔仿佛那些超水平发挥地、为主人叼回双份猎物的猫儿般,眉目间的得意藏都藏不住。
  邵清却淡淡道:“我今日让吕刚煮了羊脊骨萝卜汤饼,你去灶间端来。哦,不要往里头添酪浆,我这几日想吃得清简些。”
  叶柔应了,麻利地打个来回,端着邵清的午饭,进了书斋。
  “吕刚还在给学生们分派食盒,稍顷便来。”
  邵清点头:“你先说说吧。”
  叶柔喜意骤炽,兴奋道:“原以为,对那人,不过是先攀着交情,相会的时候慢慢套话,不曾想,他今日竟问我,愿不愿意去弓弩院帮厨。那岂不是说,我可以直接见到宋人打造兵器的地方?”
  邵清方才在院里见了叶柔的表情,已料到她必是有突破性的进展,此刻一听,心头亦又惊又喜。
  越早得了那件东西的打造法式,越好。
  当初养父答应过他,派他来开封城,不必杀人放火,完成两件事,即可北归、奉养母亲,且绝不会在入仕、婚配等事上强迫他。他和叶柔的姐姐,完成了第一件事——在开封城培养了训练有素的辽国间谍。现在,他和属下们要做第二件事……
  弄到神臂弩。
  在冷兵器时代,在没有城寨堡垒的旷野上作战,骑兵强才是王道。
  历史车轮滚滚,到了辽宋夏时代,骑兵作战的战术早已不是大汉与匈奴对峙时的轻骑兵对决,而是出动重甲骑兵。
  在金国尚未崛起之时,辽、宋、夏三国赫赫有名的重甲骑兵部队,分别是铁林军(辽)、静塞军(宋)、铁鹞子(西夏)
  大宋的静塞军,创建于宋太宗时期。当时,苦于边患的宋太宗赵光义,亲自督建了一支兵源全部来自河北易州的重甲骑兵。
  静塞军满员三千人,一人配备五马,出战时从人到马都披重甲,兵器则为弩箭和勾连长枪。自古燕赵之地就出悍将,这些易州兵个个能开两百斤的硬弓,极其彪悍。
  大宋静塞军虽人数不多,却战力惊人,从未在对辽的战斗中尝过败绩,好几次追得辽军穷途末路、丢盔弃甲,宋军俘获上万马匹凯旋而归。
  所以,不作细疏精研,人云亦云地将“宋军是怂军”挂在口上,很不客观。
  立国之初并不羸弱的邻居,也会迫使一头有进取心的西北苍狼变得强大。
  西夏面对东方这个国力不可小觑的中原王朝,自然也要继续壮大自己的铁骑力量。
  夏人的重骑兵叫作“铁鹞子”
  铁鹞子,最早是夏皇李元昊的亲卫军,三十队编组,每组百骑,因而额员和大宋静塞军差不多。随着宋夏战火愈燃愈烈,铁鹞子开始在战场上叱咤风云。
  两军开战时,铁鹞子仗着人马皆有箭射不入、刀斫不进的铁甲护体,率先作为“前军”冲锋。更狠的是,铁鹞子冲阵时的规矩是,拿铁铰链把骑士与马匹捆在一起,因而,即使骑士最终战死,铁马仍在冲阵踏地,简直好像地狱来的噩梦一般。
  但铁鹞子,终于碰到了一柄诞生于仇恨中的神臂弩。
  宋神宗熙宁年间,一个在宋夏边境生活的汉人工匠李宏,据说因阖家老小丧生于夏人的屠杀,悲愤之下勉力钻研,发明了一种新型的弩机。
  李宏千里跋涉,向大宋朝廷献上神臂弩的制造法式。经过神宗钦定的内侍监造后,神臂弩成为了可以由单兵随身携带、射程却能达二百余步的史上最牛轻弩机。而且,它不仅能射穿夏人身上的冷锻甲,还能像守城时的重型床子弩一样,多箭齐发。
  遏制骑兵,比的就是弩箭的射程和穿透力。有了神臂弩,西夏的铁鹞子顿时失了所向披靡的威力。
  刚到开封城时,叶柔曾问过邵清:“我大辽的铁林军,亦是重甲精骑,不知铁林军与夏人的铁鹞子交锋,会如何?”
  邵清却表现得毫无讨论辽夏骑兵比拼的兴趣:“大辽与夏人早已联姻,与其想象铁林军和铁鹞子的对决,不如去担心,不管是辽军还是夏军,就算都穿了冷锻甲,也同样要面对宋人的神臂弩。而更大的祸患是,女真人有崛起之势,并且比如今的辽人子弟更善骑射。倘使有朝一日女真人穿上了重甲,也组一支铁骑,然后掀起叛乱,我们大辽拿什么与之抗衡?”
  只有偷来宋人的神臂弩营造法式,让神臂弩北上,去武装大辽的步骑军人。
  大宋的边军纪律严明,携带神臂弩而遗失者,斩。若遇兵败有被俘可能的,队头可下令就地拆毁神臂弩。神臂弩最大的特点就是,或许因设置了复杂的齿轮结构,一旦拆开,夏人没有图纸便无法复原。因而,根据大辽暗中不断侦测西夏军械情况所看,夏人确实还没有仿造出神臂弩。
  神臂弩的营造法式,就是大宋开封城皇家军器监弓弩院里的高等级机密。
  邵清并不掩饰听到叶柔的进展时,面上漾起的浓烈欣悦。
  快些将神臂弩的法式送到养父那里去,还了他的恩情,我就不再是一个辽人,也无所谓是不是一个宋人。
  我就像这天地间无事一身轻的旅人,追上她的脚步,问她,我带你离开东京,好吗。
  叶柔见邵清这副回归幼时的天真兴奋之情,只道自己或许在他心上又被看重了一两分,便决定为自己多争取些优势。
  “先生,今日我与那杨作头攀扯时,看到宫里内侍模样的人,去姚娘子饭铺定菜。姚娘子瞧着行止敏捷。吃了先生开的方子,病果然好得快。”
  邵清抬起头来,喜色略褪,平静地看着叶柔,等她说下去。
  “有个风姿卓然的公子亦在帮姚娘子他们指挥仆婢搬运,还与姚娘子说了好一会儿话。我与杨作头分别后,去看热闹的闲人里打听了,原来是宫里皇子院,遂宁郡王府中设宴。哦,那个没穿内侍服的公子,就是曾府四郎。”
  第八十五章 进宫领赏(上)
  “快些,姚大娘子走快些。”
  从大宋皇宫东华门进来后,马蕴一直在催促姚欢。
  马蕴是跟着梁师成同去沈家饭铺提菜的小内侍,头方得像个海绵宝宝,额头凸出来,眼睛凹进去,好在鼻头圆溜溜、嘴角也永远上翘着,目光更是有股忍俊不禁的乐呵。
  上述特征,令他的相貌奇而不陋,并且看着就像个报喜鸟,仿佛下一句话就是“妹儿,有你的快递”
  他也的确给姚欢带来个好消息。
  片刻前,姚欢和曾府的婢子晴荷,正抱着膝盖坐在东华门外的旱柳下啃炊饼,等宫里的杂役送那些金丝楠食盒与彭州白瓷盘出来,却见那马蕴疾奔而至。
  “给姚娘子道喜!陈夫人方才在席上说了娘子救她一命的事,向太后请娘子现下就进去,要当面赏你呐。”
  陈夫人就是蜀国大长公主的乳母,西园雅集那日,她在驸马王诜府前,被姚欢用海姆利克急救法弄出了卡住喉咙的枣子。
  姚欢很有些吃惊。
  她原以为,对这陈夫人来讲,气势汹汹地去骂山门却险些被颗枣子噎死,乃坍台丢份之事,陈夫人和王驸马两边只当没发生过就行了。不想陈夫人竟还在自己的生日宴上,与当朝太后提及。
  这老太太,果然是快意恩仇、性情鲜辣了一辈子啊。
  姚欢没嘀咕两句,已倏地紧张起来。
  她只想蹭个给皇家当过供应商、送过外卖的名声,往后不仅铺子里小吃的生意能更火,她推着食车去摆地摊时亦能理直气壮地吆喝。
  现下突然被宣进宫领赏了,她确实有些怯场。
  数月前进一次曾府,差点没命。
  数日前进一次青楼,看到别人没命。
  姚欢已对陌生的地方有了些心理阴影。纵然当时化险为夷后能吃能喝,事后思来想去,还是姨母家和东水门那一亩三分地最太平。
  小内侍马蕴哪管得这许多,拖着这位在他看来交了狗屎运的饭食行小娘子,就进了东华门,然后折向北边的皇子院。
  大宋皇子,行过冠礼后,便视作成年皇子,必须出阁,由官家在宫外赐宅邸居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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