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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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玄谦
  老师,他忽然道,您很珍爱湄儿吗?
  谢玟的喉结上下移动了一下,他此刻不敢轻举妄动,说珍爱或不珍爱。萧玄谦也不必非要一个答案,他换了个称呼。低低地道:怀玉,你介意让她知道我们的关系吗?
  他的另一只手停到了谢玟的腰带上,这句话像是惊雷一样炸在耳朵里,谢玟甚至愣了一下。系统虽然开玩笑说什么长嫂如母,但那不过是一句玩笑而已,湄儿才几岁,她心里只有亲情友情、师生恩义,情窦未开,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连脸都不要了?谢玟越是诧异恼怒,便越要压低声音,狼心狗肺的东西,松手。
  我做不出来吗?萧玄谦注视着他的眼睛,达到这种极端的贴近时,他的疯狂暴戾、他的不冷静,才能一点一滴地沉淀下来。老师,我真的做不出来吗?
  他做得出来。
  谢玟从未有一刻这么恼恨自己对他的了解,以及他对于自己心思的洞悉。萧玄谦的脑子不正常,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跟谢玟的每一步预判开始了残酷的博弈,偏行了一切可以纠正回来的轨道。
  谢玟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他垂下眼睛,其实很明白对方的症结所在:当年先帝冲你发脾气的时候,我不是也护着你吗?
  萧玄谦沉默下来,他所有爆发的、起伏不定的狂躁和嫉妒,那些沾满毒液的藤蔓,都像是被一块寒冰镇住了,倏忽收了回去他想起对方所说的场景,那是老师辅佐他的前几年,在只有几位近臣和皇子的书房中,对他早有偏见的父皇极不满意,那盏茶杯是要砸向他的。
  但碎在了老师的脚边,他没有躲。
  他记得父皇勃然大怒,问道,你护着这个不成器的蠢材做什么?老师说,九殿下是臣的学生啊,他不成器,就是臣的过错。
  那股步步紧逼的气息骤然消退,萧玄谦重新挽住他的手,低声道:我不会那样的,你别害怕。
  谢玟道:把湄儿送回去吧,我来送她。
  萧玄谦虽然立即有些不悦的神色,但也没多说什么。就在谢玟准备结束这场闹剧时,衣袖却被少女死死地抓住了,萧天湄不看她皇兄,只顾着跟谢先生说:先生,我回去,就算是禁足还是受罚都不要紧,可是长姐
  这两个字一冒出来,一旁原本束手以待的郭谨,立刻从旁不顾冒犯地捂住了公主的嘴,少女愤恨不平,用力咬了他一口,一口气道:长姐要病死在荣园了!
  她说的长姐,就是昭阳长公主萧天柔。长公主成婚之后,没有跟驸马住在一处,更不回公主府,而是留在了荣园。
  谢玟心神一震,他甩开萧玄谦的手,想要问个清楚、或是直接前往荣园一见,但道路却被死死拦住。
  你在外面三年,对我不闻不问。一回到京都就是惦记这个、惦记那个,他们跟你有什么关系,值得你专程去见?小皇帝根本不愿意放开,她要死了,让她死她的!
  萧玄谦!谢玟动怒道,给我让开!
  即便已经在最高之位、得到了无上权力,小皇帝在老师这样的语气和命令之下依旧像是所有神经都被提溜起来了一样,极端紧张和敏感,他怕惹老师生气,怕被对方训斥,可他也同样满心的妒火无处发泄、占有欲一寸一寸地缠绕收紧。
  萧玄谦觉得喉咙里又烧灼了起来,当初吐出来的那口血仍旧滚烫地燃烧着他,折磨着他。他死死地扣住谢玟的手腕,来不及思考任何其他的话,脑海中直接浮现出来的就是:她咎由自取
  啪。
  所有人都震住了,呆呆地看着这一幕。
  萧玄谦的脸上微微泛红,他被当面甩了一巴掌,牙齿磕在下唇内侧,泛出来一点铁锈般的血迹,晕染到舌尖上。谢玟单手攥住他的衣领,将布料攥得皱成一团,气息冰冷如霜,抬眼一字一句地道:咎由自取的是你。
  说罢,他利落地松开了手,越过萧玄谦身侧走了出去,偌大的宫殿、殿外的侍卫、宫人,竟然没有一个人敢阻拦,好似他并未被软禁,只要他回到皇帝身边,就依旧是那位唯一可以管辖天子的人。
  殿内死寂一片,连崔盛都不敢上前询问,直到萧玄谦低着头擦拭了一下唇角,试图擦去这点不散的血腥味儿,平静地道:还不去跟着他。
  陛下崔盛腿肚子打颤地还想细问,就听见下一句话。
  郭谨,你也去。萧玄谦道,把老师保护好。
  是。
  一时之间,原本成为争端来源的萧天湄反而无人理会了。萧玄谦看了她一眼,少女旁边趴着的那只长毛玉狮子,慢悠悠地打了个哈欠。
  哥,湄儿也被这一巴掌震住了,这些年来皇兄的威名太甚,她就算再想反抗、再不满,也绝对想不到会有这样的场面,我、我就是气不过,才跟谢先生说这事的
  萧玄谦没什么反应地嗯了一声,他语气无波,忽然问:你也恨我吗?
  萧天湄见他失意冷淡的模样,反而想起对方的好来了,嗫嚅道:我
  她跟长公主差了十几岁,平时又没有什么格外的情谊,她甚至连谢先生为何在意长姐,都知道得不是很清楚。她只知道谢玟跟长姐曾是知己好友,并不知这多年的恩恩怨怨,不知道皇兄又为什么不允许谢先生探望。
  既然不是恨我。萧玄谦道,那就回你的公主府吧。
  第13章 婚事
  马车停在荣园之前,追赶而来的郭谨低头恭敬地递上一顶斗笠。
  斗笠精巧,四面环绕着一层纱,遮蔽容颜。这毕竟跟前往密牢、或是留住紫微宫不同,荣园位居于帝都的繁华地带,隔着一条小巷,就是天子脚下的第一风月场,王公贵族、内廷要臣,常常途经此地。
  谢玟什么都没说,安静地戴上斗笠。马车停在荣园正门,门房们一见到属于皇室的金顶赤穗马车就惶恐地站起身来,小厮一个个向内传讯,但不等仆从们行礼迎接大人物,就见到了两位大太监共同迎着一个人下车。
  这些人登时皮肉一紧,颇有大祸临头的感觉,都以为是当今皇帝来了,大气也不敢出。而那位戴着斗笠、面容不详的青年,却没有兴师问罪,反倒脚步匆匆。
  荣园里种着一片白桂花树,此刻桂花正放,香气盈袖。谢玟对荣园的布置说不上熟悉,但也并不生疏,很快便行至内院,无人敢拦阻。直到挂着百世清幽牌匾的小院子里,接到消息的女婢责骂声传来:既然没看见是陛下亲至,你们慌慌张张地吵什么?叽叽喳喳,大公主愿意听吗?
  说罢,门后的窈窕身影便打开门,抬头便见到谢玟,女婢被崔盛和郭谨两人唬了一跳,还来不及行礼,就被谢玟仓促地扶起臂膀,另一手摘下了斗笠:是我。
  女婢雪槐先是怔了一下,然后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几乎像是白日见鬼了一样,然后猛地握住谢玟的手,急道:先生魂归来兮?先生为我们殿下魂归来兮?
  谢玟并未纠正她,而是在唇间轻轻抵了一下,示意她悄声。雪槐的眼中淌下泪来,却捂着嘴点了点头,陪着谢玟进入内室,同时屏退了伺候的丫鬟仆妇,合上房门。
  房内的窗开了一半,白桂花吹落满窗,香气缭绕中透出一丝苦涩的药味。
  谢玟的脚步很轻,慢慢停到床畔前。榻上蒙着厚被,人的身影埋头在床褥间,动也不动,似是院外的纷争搅扰都与她无关。
  萧天柔从小就是个药罐子,她这样也不能全算是你和萧九的错吧?她要是本来就健康的话,也不至于一病不起童童悄声道。
  谢玟沉默片刻,回答:在受害人的身上是不能做其他假设的。
  童童当即闭嘴,她倒也不是为萧九说话,只是怕谢怀玉的心肠这些年愈发软,什么都责怪自己罢了。
  谢玟坐到床头,他不确定对方是不是睡着了,于是轻声道:公主?
  白桂花翻涌着飞进窗内,就如同梦境中人拨开年岁消磨,终于肯见她了一样。萧天柔恍惚地回神,因白日太亮,她在眼前覆了一条帕子,再睁眼时,视线朦朦胧胧的、透着一片纱,见到一个不清楚的轮廓。
  她张了张口,涌上来得却是剧烈的咳嗽,沙哑的嗓音带着一股很轻的缥缈感:谢先生,你来带走我的魂魄吗?
  谢玟一时哑然,除了两人外唯一留在房内的雪槐擦了擦眼角泪,低声道:殿下,您醒一醒,这是谢玟谢大人当面。
  萧天柔先是一怔,而后又有些神志不清,她昏沉地递过手去,声音似有还无:先生何必丢下我一个人。
  谢玟安慰地覆盖住她的手指,让对方的指尖有个勾回使力的地方,随即道:公主还需保重。
  这句话他已经说了很多年。
  成华三十七年,他在登天楼上对弈数名国手,在这为数不多的几人之中,只有一个女子,那就是昭阳长公主萧天柔。
  她是惊世之才,自小有绝顶的天赋。当初谢玟看原著剧情的时候甚至觉得如果长公主是个男人,那么这本书便有了一个既有心性、又有智慧的正统之主。
  登天楼凛风呼啸,鸿儒名士的衣袍被吹得飘动猎猎。公主坐在棋盘的另一边,她斜簪着金色的凤凰头饰,飘带翻飞,纤柔文雅。但她的棋风却刚硬、残酷、肃杀,她的眉眼间沉凝而冷绝,在所有的当代棋手中,她最年轻,却也最为杀气腾腾。
  萧天柔执黑,到天暮之时,输给谢玟半目。她疲倦地抬眼,看着面前衣鬓如故,神情温文的男子,忽觉强烈的挫败和荒唐,她撑着精神被人从最擅长之处打败的失落和痛苦搅动着她的内心,萧天柔问:先生赢了我,便是全胜了。
  谢玟抬手道:承让。
  原来世上有比我更天才的棋手。萧天柔道,我以往从未想过。
  并非如此。谢玟望着她,在下的天赋不及公主万一,只不过我的身后有太多先行者,这条路已被走得光明平坦。
  他站起身,说:秋夜冰冷,公主保重贵体。
  萧天柔对他所言的先行者燃起强烈的好奇,她同样起身回礼,说先生保重。但经历此番过后,身体不好的长公主还是感染风寒,熬了一月的汤药并不见好,京中有名的棋手皆去探望,谢玟也在其中。
  也是在白桂花盛开的时节,隔着一道床帐,谢玟跟她讲了先行者的故事,跟她讲了此世不曾有过的棋谱,讲家国天下、千秋万代,说有朝一日让女子也可为官入仕那一日炉灰燃尽,蜡泪徒留,谢玟走过那条鹅卵石铺的小路时,踏过了满地落花。
  公主遂将他引为知己。
  谢先生天性多情,却不是说他花心滥情,而是说此人对感情极诚挚珍重,无论爱情友情,一概如此,他顾惜与萧天柔的知己之情,常为她排忧解难、开解心结。直至成华四十年春,先帝探问公主府,暗中有将谢玟招为驸马的意思。
  圣旨未下,萧天柔便得知了此事,她请来谢玟,在一个寒凉如水的夜晚中,她取下那支金色凤凰簪,放在谢玟的手中。在一片悸动和期待之下,在她面前永远一派温和的谢玟忽然沉默了很久,他似乎全然没想到会有此事,他那双极致漂亮的、执棋的手,温柔地将金簪重新戴回萧天柔的发髻边,俯身行礼时说得还是:公主保重。
  金簪穿过她的鬓发,一取一还,芳心穿透。
  次日,长公主入宫面圣,那道已经拟好的圣旨便不了了之。在此事之后,谢玟也极少去见她,他虽珍重朋友,却不想自私地玩弄他人的感情,自然应该远离。
  但他不知道,那道圣旨虽然封存,却并未销毁,数年后,萧玄谦从匣子中令它重见天日,他耐着性子,读完旨意、以及长姐跟父皇的书信来往其中言辞恳切,一片痴心。
  那时先帝重病,萧玄谦以太子身份监国。他的老师正远在江南治理水患,亲手格杀了数个贪污之臣,真金白银日夜不停地送往帝都,再被批复调动物资,赈济灾区。
  萧玄谦跟长姐见了一面。那年她二十四岁,依然未曾婚配。两人对弈之中,萧天柔体力不支,神思困倦,中盘告负,让本不如她的九弟胜了一局。
  如今的萧九已与多年前不同,父皇瘫在床上动弹不得,他的手中早已握着无数柄可以置她于死地的利剑,而他偏偏要选那一个:老师那边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全天下都知道谢玟是他的恩师,萧天柔自然不会不知道,她喝茶的手顿了一下,似乎已听到了一些秘闻,从容中微带讽刺:你究竟是非要谢大人去治理水患才放心,还是想摆脱他的监护,享受独揽大权的滋味?
  这和我真心担忧他,想念他,有什么冲突吗?萧玄谦道,老师当年跟长姐情谊非凡、以知己相交,怎么忽然断了?
  她放下茶杯,端端正正地坐着:因他是正人君子,不像你一般,心口不一,说些晦涩谎言,一句话后面就要生出十个陷阱,我跟怀玉的事你不过是他的学生,有什么资格过问?
  萧玄谦收敛唇边的笑意,漆黑的双眸凝望着她:我没有资格,还有谁有。
  萧天柔道:天下之中,唯有你最没有资格。你不能对你的老师起那种肮脏龌龊的心思,这是不顾人伦,是禽兽之行。
  你就行,我便不行吗?萧玄谦问,你的爱是爱,我的,就是肮脏龌龊、禽兽不如。
  因为你一心惦念着侵吞、占有,非要在他身上夺得一些东西。只要他认清你的面目,总能看出谁才是真心的那个人。
  萧玄谦轻轻地嗤笑了一下,他的视线穿过长姐纤弱的肩膀,见到亭子后随风摇摆的荷,荷塘之外,那条烟花柳巷里正有贵族子弟穿行,他自言自语道,你真的敢在我面前说这些话,如此刚烈,果然是老师的好知己。
  萧天柔定定地道:光从身份来论,普天之下,只有你最不配。纵然你偷得几分怜爱既然是偷,总有报应,早来晚来,总归会应在你身上。
  萧玄谦笑了笑,盯着她道:你觉得我抢了你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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