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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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郑氏看向清平郡主,见她似乎不反对,便温声道:“去罢。”
  大郎崔笃、二郎崔敏、三郎崔慎立刻起身朝外走。经过五郎崔会身边时,崔笃略停了停,将他也拉起来。崔敏亦看向六郎崔简,似是无声询问他是否要跟着他们一同去。
  “去罢。”发觉崔简正有些犹豫地瞧过来,崔渊微微一笑,“昨夜我们已经去东西两市看过灯了,你不妨给兄长们说一说,也瞧瞧是否与今夜有所不同。”儿子喜欢随在他身边,并不是件坏事。然而,父子俩相处的时间越多,阿实与其余人相处的时间便越少。尤其他与堂兄们之间的感情有些过于淡了,更需要渐渐弥补起来。兄弟们之间,正该多些趣事,甚至多些胡闹也好。当然,某位当阿爷的不会承认,他同时也有些别的考虑——譬如二人单独相约之类。
  崔简想了想,点点头,牵着崔韧走到几位堂兄身边。
  小郑氏叮嘱道:“大郎、二郎,弟弟们便都交给你们了。”崔笃已经十六岁,崔敏也有十四岁,无论年纪或是阅历,都已经足够独当一面了。如今不过是带着弟弟们出门观灯而已,长辈们也没有什么不放心之处。
  他们走后,崔渊也拱了拱手,暂时拜别了几位嫂嫂。小郑氏、清平郡主、李十三娘不必猜,也知道他正打算去做什么,不由得抿唇笑了起来。她们嫁入崔家少说也有十来年,眼见着他从狂放不羁的少年长成如今这般脾性,却几乎从未见他对某个人如此在意过。三人不禁都联想到了王玫,思及不久之后的婚期,神情间也自然有些微妙的差异。
  崔渊缓步走出胜业坊,对面便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东市。他与晚辈们相差也不过前后脚的工夫,目视他们笑闹着走入东市中,淹没在人群里。一瞬间,他的视线便由温柔转成了随意,顺着人流绕开东市继续往南行。宣平坊与东市之间隔了个安邑坊,想来便是乘马车,速度也快不起来。
  走了不多时,他便住了脚步,含笑望向前方艰难行进的一辆乌檀马车。那马车夹在人群中间时走时停,来到他跟前时,正好被前头的马车堵住了。
  崔渊敲了敲车厢,厚重的帘子便掀了起来,大郎王昉探出首瞧了瞧,抿唇浅笑,见礼道:“姑父安好。”
  崔渊嘴角勾起,从袖子里取出早便绘好的几张面具递给他。王昉又惊又喜地谢了他,拿进车厢里头去。正嚷嚷着要见阿实的王旼立刻便安静下来,眉开眼笑地与兄长、姊姊们分起了面具。连王玫、李氏也都各得了一个。
  李氏拿起那面具瞥了几眼,给王玫戴在脸上,又帮她理了理藤黄色的斗篷:“去罢。”
  当着母亲与侄儿侄女们的面,去与未来夫君约会,便是来自后世之人,也难掩羞涩。王玫的脸不自禁地微微红了起来,低声道:“阿娘,儿去了。你们多加小心。”
  李氏颔首道:“别回得太晚。”
  王玫小心地踏下马车,崔渊自然而然便伸出手,扶住了她。只是,当她踩在地面的时候,他便又十分君子地松开了手。两人互相望着,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神色都完全放松下来。于是,借着宽袍大袖的遮掩,两只手牵在了一起,比肩往东市而去。
  甫进入东市坊门,迎面便见一棵高近百尺的灯树,以木扎成枝桠繁复的树状,而后在上头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灯笼。远远看去灯火辉煌,耀眼夺目,与后世霓虹灯相比亦毫不逊色。而在那灯树下,各种杂技百戏班子竞相演出,喝彩声一阵高过一阵。
  王玫有些好奇地与崔渊挤进去瞧了瞧,便见有高鼻深目的胡人正表演口中喷火、仰头吞剑。还有两个光着膀子抖着一身肥肉奋力相扑的大汉,几位轻盈地舞着彩带的少女,正在刀光剑影中比斗的少年郎,竖起一根竹竿便能轻松爬到顶上的小儿等。
  平日大唐的百姓们只有在寺庙里才能得见百戏班子,哪里能像今日这般看得如此齐全。杂技百戏耍得精彩,围观的群众更是几乎要将整条路都堵住了。连灯树附近的酒肆、食肆里都站满了人。王玫环视着周边的人山人海,心里感慨着不愧是拥有百万人口的长安。只是,她以前见多了这样的杂技,也并不觉得有多稀奇。
  “不如再去看灯?”崔渊在她耳边问道,拉着她走出东市。
  刚出东市,迎面便又见皇城安上门前屹立着一个宛如摩天轮般的灯轮,悬挂着成千上万盏造型各异的花灯,又以绫罗绸缎缠绕装饰。端的是瑞气千条、霞光万丈、富贵逼人,就如金乌坠入了人间一般炫目之极。灯轮对面,仿佛比斗似的也扎了一座灯楼。那灯楼就像缩小些的安上门,城门、城楼清晰可见。一排排的灯上绘着熊虎豹狼等猛兽,待灯随风转动起来的时候,竟似或扑或跃般栩栩如生。
  这灯轮与灯楼将皇城周边映得宛如白昼,数千名着绮罗华衣的宫女以及寻常衣饰的平民妇人正载歌载舞。有独舞,亦有群舞,更有上千人手挽着手踏歌。嘹亮的歌声响彻周围,不少男子或驻足观赏,或搬来羯鼓乐器演奏,或干脆也齐聚起来一同踏歌。你唱我和,此起彼伏,人人脸上皆是欢笑,喜意从每一个人的心底透了出来。
  在这个时刻,没有人想到富贵贫贱之差,也没有人想到世族寒门之别,甚至没有人想到这几日过后将要面对的困苦潦倒,没有人想到即将到来的离家远行,更没有人想到不久之后的艰难省试。今朝有酒今朝醉,盛世大唐之人那豁达放纵的风流性情,就在这些歌舞之中,尽情地展露绽放。
  王玫也受到了感染,与崔渊加入了踏歌队伍里。她原本什么也不会,但拉着崔渊骨节分明的大手,学着他举手投足的每一个动作,舞步从滞涩到流畅,从小心翼翼到自然热情,很快便融入到了欢乐的人群中。崔渊一直注意着她的表情,见她跳得兴奋起来,目光越发柔和。
  待到跳得累了,两人便又牵着手走出来,买了两盏花灯,缓缓地逛起了吃食摊子。
  此时尚未出现“元宵”、“汤圆”这种应节的食物。不过,王玫觉得,就像饺子一样,“元宵”或者“汤圆”也不过换了个名字,换了种吃法而已。譬如说大多数吃食摊子卖的“焦糙”、“焦圈”,其实便是油炸汤圆。将或甜或咸的馅儿用面皮裹了,五指用力一捏,指缝中便挤出了小汤圆。再将这些小汤圆丢进锅中煮熟,过油煎炸到金黄酥脆即可食用了。
  王玫尝了果仁馅儿和咸肉馅儿的焦糙,吃得有些腻了,便又要了一碗馎饦汤喝下。崔渊另又吃了个芝麻胡饼,这才觉得腹中不再空空了。
  赏了灯、跳了舞,又尝了应节的吃食,时候也已经不早了。虽则周围的人群依旧喧闹,但他们绕过平康坊、宣阳坊、亲仁坊后,来往的人便少了很多。到得宣平坊内,更是十分安静。宣平坊里虽有不少世族人家,但因无人扎起灯楼、摆出灯会,离东市、皇城又近,大家都涌出去看灯凑热闹,尚未来得及归家。
  王宅也只在乌头门附近燃了几盏灯,指引着夜归之人。见到那昏黄的灯火后,王玫和崔渊的脚步却越来越慢,在几百步外便停了下来。
  今夜比除夕晚上还走得更久更远,虽然双脚已经又酸又疼,但王玫却并不想就这样告别,结束这一夜的相约。想到此,她轻轻一叹,与他在一起,时间总是过得格外快。仿佛刚见面,便又要分别了。她抬起首,借着灯光描摹着那张俊美的脸,忽然有种亲吻那两片嘴唇的冲动。
  而崔渊仿佛洞察了她的内心,俯下首,迅速地在她唇上啄了一下。
  轻触即分,唇上一热,接着便又凉了下来。王玫一怔,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这个吻便已经结束了。
  便听崔渊又道:“剩下的,三月初二再说。”顿了顿,他叹息道:“才正月十五。”
  王玫后知后觉的烧红了脸颊,抽出被他紧紧握住的手,低声道:“只剩下一个多月了。”四十几天而已,或许转眼就过去了。
  “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不,不,远不止三秋——应是‘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为什么她这来自后世之人,论起坦诚直白和行动力,竟然远远不如这位唐朝人呢?下一回,她是否应该更努力、更主动一些?
  ☆、第九十二章 夜色后续
  难得相会一解相思,时光却转瞬即逝。只是,再如何难舍难分,终究也要暂时离别。待下一回相见,或许便是一世相依相伴了。这样想来,仿佛凝结在地上的双脚,似乎也生出了些许挪动的气力。
  因某人随口便道来的情话而颇觉落了下风的王玫忽然想起一物,从自己袖中取出个杨木长盒,塞进崔渊手中。而后,不待他询问里头是什么,她便轻轻向前几步,离开他气息笼罩的范围,这才回首笑道:“我家去了,你也路上小心。”
  “去罢。”崔渊握着木盒,勾起嘴角。
  他立在原地,就这样目送着她一步一步远去,走进那熟悉的乌头门中。她的侍婢丹娘、青娘出来迎接,大门缓缓关闭。月余之后,他便将带她离开这座宅邸、这架大门。他心中充满了急切,只恨不得能早些将她揽进怀里,让她属于自己方能放心。只是,仔细想来,需要筹划的事情还多得很。若是让自己忙碌起来,不过四十来天而已,弹指一挥间便可过去罢。
  看了半晌,崔渊这才缓缓转身往回走。他自宣平坊西门而出,转向北。没几步,便又汇入了喧嚣的人群之中。他走得愈来愈慢,忽然站定了,举目远望,东市的灯树隐约露出身形,绚丽夺目。它与背景般的夜空都静默不动,而左右说笑穿行的人们却仿佛不息的川流。一静一动,一明一暗;静中有动,动中有静;明中有暗,暗中有明。
  许多人撞到他身上,或行礼道歉或指责怒骂,他却依然立在原地,不动不应,仿佛已经神魂出窍一般。那些人心里奇怪,也不再理会他,便自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脑海中忽然又浮起了灯光下她欢笑踏歌的神采,黑暗中她脉脉相望的模样。右手的指头再一次摩挲起来,他继续举步前行,速度越来越快,仿佛迫不及待想要回到他的书房中,将悬在脑中、心中的图景都一一绘下来。
  然而,临近东市,人潮实在太过汹涌,返家的牛车、马车也汇聚在一处,平康坊与东市之间几乎已经堵得动弹不得了。于是,他转而大踏步地往回走,绕过安邑坊、靖恭坊,再沿着城墙往北,经过常乐坊、道政坊。再度由明转暗,由闹转静,他心里却越是欢喜,想绘的图景也似乎更加鲜明,仿佛一提起笔便能一气呵成。
  到得春明门外,正要折向西时,一辆牛车恰好入城,徐徐驶过他身边,里头一双审视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掠过他身侧,而后便猛然停住了。
  崔渊本来不想理会这莫名的视线,如今他满心都是画,哪里愿意再浪费时间?只是,这视线却让他本能地从心底油然生出几分厌恶,想到了某一个人。于是,他不动声色地看了那驾车的仆从一眼,在牛车车辕上找到了安平房的表记后,眉头轻轻抬了抬。
  啧,冤家路窄。偌大的长安城,上元夜观灯者数十万计,竟也能与仇敌遇上,真是晦气得很。今日他心情实在太好,便当作没瞧见罢,免得坏了心境,连画都绘不出来了。
  不过,冤家便是冤家,又哪里会顾得上他的心情与意愿?那辆牛车缓缓在他面前停了下来,一个年轻男子掀起帘子,笑盈盈地下了车,朝着他行了个叉手礼:“原来真是子竟,我还以为认错了呢!”
  他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四五的年纪,生得白皙俊美。一双丹凤眼斜挑,却毫无锐利之色,笑容望之可亲,仿佛无论面对任何人,都没有寻常世家子弟那般高高在上的态度。在不知道他的恶意之前,崔渊曾以为,他们是既相反也十分相似的人。他狂傲不羁,不将荣华富贵、世俗礼教放在眼中,视世间万物平等;他温和圆润,待每一个人都有礼有节,能抛开门第之见欣赏他人。
  然而,事到如今,他才明白——大善即大伪,此人就是不折不扣的狠毒伪君子。
  崔渊有些随意地眯起眼睛望着崔泌,也回了个叉手礼,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冷芒:“呵,我也不曾想到,居然能在此处遇见澄澜。”上元之夜,京畿之地的人都恨不得涌进长安城里,他却去了城外?是孝期刚过不久,想作出不愿行欢之态?或是去做什么事?见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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