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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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到饭店的时候,门上依旧挂着打烊的牌子,大门是虚掩的,应该是其他店员过来了。奚川推开厚重的雕花木门进去,里面的喧哗声突然安静下来,大家都朝门口看了过来。奚川看着站在店堂里的人们,发现所有员工都在,大概知道今天师父出殡了,在商量接下来该怎么办。
  店长看见奚川和孙佑宸,不由得松了口气:“好了,小老板来了,我们听听他的意见吧,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大家齐刷刷地望着孙佑宸,老板不在了,他的儿子自然是新一任老板。孙佑宸在大家的行注目礼中有些紧张地吞咽了一下口水,下一个动作就是弯腰朝大家鞠了一躬:“谢谢大家对我的信任。我爸爸不在了,饭店是他的心血,我想让饭店继续开下去,我不会做菜,也不会做生意,所以请各位叔叔哥哥姐姐帮我,谢谢了!”说着又深深鞠了一躬。
  在场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店长脸上神色轻松:“小老板发话了,我们都听见了,那饭店以后还是照常营业。”
  孙佑宸真诚地说:“我会努力学习做菜和经营一个饭店的,请大家多指教我。川哥,店里的事我都不懂,你会帮我吧?”
  奚川微笑点头:“我会的,你放心吧。”
  店长说:“大家都听到了啊,以后都要好好干。好了,现在咱们去打扫卫生、做准备工作,准备明天开张。”
  大家正准备散去,虚掩的大门又被推开了,店长抬头说:“对不起,我们今天不营业。”
  来人并没有退出去,反而笑了起来:“我不是来吃饭的。大家都在,那正好,我刚好有事要跟大家宣布。”来者声音非常响亮,一时间所有人都朝门口看去。
  奚川和孙佑宸也回过头去,看见三个男人走了进来,其中两个是熟人,一个是奚川的二师兄王光旭,一个是孙伯英的朋友刘和成,也是开饭店的,那个陌生人他们都不认识,穿西装打领带,衣着非常正式。
  王光旭朝奚川和孙佑宸淡淡地点了下头:“师弟也在啊。”算是打了招呼。
  奚川没有理会,他对王光旭印象不好,王光旭之前深得师父信任,被派去管理小雅园分店,结果却将分店给弄倒闭了,师父最后还卖了一套房子来填窟窿,他却没事人似的跑到刘和成的吉德酒楼当总厨去了。
  刘和成看着孙佑宸说:“正好宸宸也在,我也不用特意去找你了,你也听一听。罗律师,麻烦你宣读一下文件。”他长得矮胖,说话中气十足,之前说话的人就是他。
  那个西装男人从自己的公文包里拿出一张纸来,清了一下嗓子,然后开始读:“《债务抵偿合同》 甲方:孙伯英;乙方:刘和成。鉴于债务人孙伯英(以下简称甲方)向债权人刘和成(以下简称乙方)于201x年8月15日借款人民币八百万元整,现借款已到期,因甲方资金困难,无法按约定归还借款,经双方平等协商,甲方自愿将其有权处分的小雅园饭店及福乐居公寓抵作债务……”
  他还没念完,屋子里就开始议论纷纷起来,孙佑宸和奚川更是觉得脑子都炸开了,这是什么意思?小雅园和孙家的房子全都抵给刘和成了?孙佑宸瞪圆了眼睛,大声说:“等等,这是什么意思?”
  王光旭帮忙解释说:“小师弟,师父欠了刘总八百万,他还不出钱,就将店子和房子抵押给他了。”
  罗律师纠正:“是抵偿,不是抵押。”
  “不可能!我爸怎么可能欠他那么多钱?”孙佑宸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
  王光旭叹了口气:“师父打牌输的。”
  奚川盯紧了王光旭:“师兄,你别乱说!”师父喜欢打麻将不错,但是绝对不至于将自己的家产全都输光。
  孙佑宸一个劲地摇着头说:“不可能!我爸不可能输那么多钱!我不相信!”他的眼泪都出来了,他不相信爸爸输了店子,还把房子也输了。
  刘和成倒是不急不徐地说:“我知道你很难相信,但你爸确实输了这么多钱,赌博是一个坑,你以后千万不要去赌。文件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这件事有律师在场公证,罗律师也在,你可以看看文件。至于你家的房子,你可以暂时住那儿,等你高中毕业了再搬出去。”
  孙佑宸心头一团乱麻,完全不能相信自己听到的,他猛摇头:“不可能,不可能,你们是骗我的!我爸死了,他什么都没跟我说,你们这是诈骗,我要去报警。”
  “这不是诈骗,出于双方当事人自愿。签署抵偿合同是我和另一位同事见证的,这文件是具有法律效应的。”罗律师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奚川知道孙佑宸刚刚失去了父亲,现在连家都没有了,变得一无所有,这让谁受得了,他怒不可遏:“刘老板,你这完全就是趁人之危,太过分了吧,做人还是厚道一点好。”
  刘和成皱眉瞟了奚川一眼:“我还不够厚道?我都没让他现在就搬家,但是属于我的东西我一定要拿回来。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不能因为老孙死了,这债就一笔勾销。”
  奚川咬着牙抑制住愤怒:“我要看看我师父签的文件。”
  王光旭也说:“师弟,这是真的,虽然我也很难相信。”
  罗律师将文件递过来,奚川仔细看了一下,上面确实是师父的亲笔签名,但是师父为什么要这么做,他难道就不考虑孙佑宸吗?这是要逼死孙佑宸啊。
  孙佑宸突然朝刘和成扑过去:“一定是你逼死了我爸,你还我爸来!”
  奚川赶紧抱住了孙佑宸:“佑宸,别冲动。”
  刘和成退后几步,说:“宸宸,你爸爸发生了意外我也很难过,但他的死绝对跟我无关。”
  “不许叫我!就是你逼死了他!你这个凶手!”孙佑宸大声斥责,觉得自己的小名从对方嘴里叫出来别提多刺耳了,这就是对他的玷辱,他知道他爸打麻将,但是绝对不相信他会把店子和房子都输光了,他不会这么没有底线的,绝对是有人算计了他,一定是这个刘和成,他骗走了他家的饭店,还骗走了他家的房子,这是什么狗屁朋友,简直就是强盗!
  奚川抱住了几近崩溃的孙佑宸,苍白无力地安慰:“没事,佑宸,别怕,有我呢,哥在,别怕!”
  孙佑宸愤怒得急剧喘息,大声斥责刘和成:“姓刘的你这个骗子,强盗,你骗走了我家的财产,还逼死了我爸!我跟你拼了!”
  王光旭也劝他:“小师弟,你冷静一点,接受事实吧。”
  孙佑宸朝他吼:“你给我闭嘴!你跟他是一伙的!”
  刘和成估计也早就料到孙佑宸会是这种反应,说:“意思我已经传达过了,以后我就是小雅园的老板。从今天开始,小雅园的店长就是王光旭,愿意留在这里的,就去王店长那儿报名,明天正式上班,不愿意的,我也不强留,一切请便。老孙的私人物品可以带走,但是属于店里的财产一件也不许动。光旭,接下来的事就交给你了。”说完扬长而去,那个律师也跟着一起走了。
  孙佑宸竭力挣扎着,想去和刘和成拼命,但瘦弱的他被高大的奚川抱住了,完全挣脱不开。奚川说:“佑宸,你冷静一点,不要冲动。”这件事不是将刘和成打一顿就能够解决的,刘和成是师父多年的朋友,如今却成了小雅园的主人,连他们的房子都要去了,这是朋友干得出来的事吗?那说明这绝对不是偶然为之,而是蓄谋已久,真朋友绝对不会背地里捅刀子的。他越发相信师父是自杀的了,被朋友算计,害得儿子无家可归,肯定是羞愧难当才想不通的。
  孙佑宸无力地萎下去,靠在奚川身上嚎啕大哭起来,他爸死了,他现在又无家可归了,他要怎么办?
  第3章 相依
  店里一片寂静,只余下孙佑宸的哭声。店员们都有些不知所措,突然之间就换了老板,那之前欠的工资还发吗?虽然上了班发工资是天经地义的事,但孙佑宸现在连家都没了,变得一无所有,谁开得了那个口啊,碰到这种事,只能自认倒霉吧。
  最为郁闷的是店长,王光旭一来,他就直接失业了,他无奈地叹着气:“真是作孽啊,我早就听说刘和成看上小雅园了,没想到还真给他得手了。”
  总厨也摇头说:“孙总就是被姓刘的撺掇着去打牌的,一定是他做的局,真惨啊!”
  王光旭连忙出声喝止:“行了,别在那胡说八道!”
  孙佑宸抬起头来,抹了一把眼泪:“我就知道,他们骗了我爸,我要去找刘和成算账。”
  店长无奈摇头:“找了有什么用,事情已经成定局了,就算知道是他做的局,我们也拿他没办法。”
  “他们不是赌博吗?我可以去告他,赌博是违法的,警察会管的。”孙佑宸仿佛找到了希望。
  奚川摇了摇头:“没有用的,又没抓现行,去哪里找证人?就算是有人参与了,他们怎么可能出来作证呢?”
  孙佑宸泪流满面:“那这些骗子就要逍遥法外了吗?”
  在场的大人们都叹气摇头,蓉城人好打麻将,简直全国闻名,对某些人来说,打麻将就是职业,多少人在牌桌上输得倾家荡产、妻离子散,这种事民不举官不究,就是个灰色地带。赌博的事,谁说得清呢,谁又肯去说呢。
  “我爸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吗?”孙佑宸垂下头去,完全不能接受这个现实,他深深地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的恶意。
  然而大家都爱莫能助,他们更关心的是自己的工作和工资,明天将何去何从?
  王光旭咳了一声:“好了,现在大家过来登记吧,愿意留下来的都来我这里报一下名。”
  员工们都面面相觑,刚刚他们才跟孙佑宸表过态,要好好帮着开店的,如今转眼就换了老板和店长,孙佑宸和店长都还在呢,要人怎么表态?
  王光旭见没有人动,便主动开口了:“奚川你留吗?”
  奚川咬紧牙关,他不可能帮师父的对家干活,他哼了一声:“不了,我走人,我去收拾东西。佑宸,师父出事前给了我一包东西,让我给你的,我去拿给你。”
  孙佑宸一听激动起来:“好!”
  王光旭眼睛一亮,不过并没有马上跟上去。
  店长垮下肩:“我也去收东西。”他是直接就被刘和成给开了,根本无需报名。
  王光旭看着总厨:“林叔,你会留下来的吧。”
  总厨老林和孙伯英同事多年,交情颇深,也是看着王光旭从一个毛头小子变成小雅园分店店长的,这小子弄倒了分店,刘和成还让他来管总店,两人之间怕是有什么猫腻。可怜的老孙,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钞票,真是可悲,便说:“我年纪大了,做了大半辈子菜,我也回去休息几个月吧。”
  其他人见店长和总厨都走了,都更加摇摆不定了。老林回头瞥了大家一眼,说:“你们想留就留吧,都要养家糊口的。”现在是餐饮业最淡的季节,找工作不易。
  奚川没像其他同事那样住员工宿舍,一直都住在饭店库房隔壁的休息间里,负责守店,他很乐意,因为这样下班之后他还能继续练习做菜。那天半夜警察打电话到店里就是他接到的,有人亲眼目睹一辆小车撞开护栏冲入河中,赶紧报警,救上来时人已经没了,有人认出了师父的身份,打电话通知小雅园。
  那真是一个惊魂之夜,奚川回头细想,师父出事那天就有些奇怪,那天下午他给了自己一个袋子,说他要出门两天,让他第二天拿给孙佑宸,还让自己帮忙照顾一下孙佑宸,谁知道当晚人就没了。
  孙佑宸拿着父亲留给自己的袋子,只是一个普通的白色塑料袋,袋子有点沉,打开一看,里面有一本书,是他一直想要的画册,还有一个牛皮信封,信封里有一封信,还有一张银行卡。
  孙佑宸颤抖着手展开了信笺,上面是父亲的字:“宸宸:用这种方式跟你道别,爸爸对不起你!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爸爸已经不在了。是爸爸不好,把什么都输光了,店子和房子都输给了刘和成,让你无家可归,爸爸很后悔,没脸再见你,去跟妈妈赎罪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按时吃饭,不要熬夜,天冷了要加衣,努力读书,好好做人,千万不要沾染赌博的恶习,交朋友也要慎重。我给你留了一点钱,应该够你上大学。对不起,爸爸不能看你上大学了。宸宸,以后爸爸不在你身边,你要坚强一点。我拜托了奚川照顾你,他是个好孩子,但是我们也不要太麻烦人家,自己能做到的事还是自己做。对不起,爸爸爱你!”
  孙佑宸眼泪如断线的珠子滚落下来,他曲起手指放进嘴里咬着,使自己不发出声音来,心中充满了埋怨: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来告诉自己?不就是输光了吗,多大个事啊,钱没了,房子没了,再挣就是了,为什么要离开自己?
  奚川伸手,从后面握住孙佑宸的双肩,无声的安慰着他,师父真是糊涂,有什么看不开的呢,还有什么比儿子更重要的?
  孙佑宸捏紧了信,想撕又舍不得,最后蹲在地上抱着膝盖埋头无声痛哭起来。
  奚川蹲下来,伸手摸摸他的脑袋,也没说话,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他今天肯定不能再住这儿了,因为这已经不是原来的小雅园了。
  王光旭站在门外敲了敲门:“师弟。”
  奚川走过去,冷眼看着王光旭:“什么事?”
  王光旭装作闲聊似的说:“我早几年就听说师父有一本菜谱,是祖上留下来的,他打算续写,听说已经写了一部分,你知道这本菜谱吗?”
  奚川说:“听说过。”师父说过想出一本小雅园菜谱,但是他并没有见过那本菜谱。
  王光旭眼睛一亮:“那你知道在哪儿吗?”
  “不知道。”奚川摇头。
  王光旭有点不相信地看他一眼:“你真不知道?”
  奚川有些不耐烦地皱眉:“真不知道。”
  王光旭又认真看了他一眼,似乎是在确定他没撒谎似的,最后递给他一个袋子:“我在师父办公桌里找到的。”
  “是什么?”奚川迟疑地接过来,发现是个病历袋。
  王光旭说:“你自己看吧。”说完转身走了。
  奚川打开一看,里面有片子、诊断书,奚川拿起诊断书,倏地瞪大了双眼,诊断结果赫然写着“胰腺癌晚期”,诊断日期是2月17日,也就是师父去世前两天。原来是这样吗?看来师父知道自己病入膏肓,活着只会是一种负担和拖累,所以选择了那样的方式离开。
  奚川眼眶有些酸涩,转过身对还蹲在地上默默哭泣的孙佑宸轻轻地说:“佑宸,师父他也不想离开你的,但是他得了胰腺癌,怕拖累你,才不得已用这种方式离开。”
  孙佑宸霍地抬起头,红肿着双眼看着奚川:“我爸得了癌症?”
  奚川点点头,将诊断书给孙佑宸看,孙佑宸一边看一边拼命擦眼睛,想看清楚,然而视线总是被泪水模糊,想到他爸那么可怜,眼泪就怎么也止不住。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泪眼看着奚川:“我爸是不是怕花钱治病所以才走的?他是不是自杀?”
  奚川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只是说:“师父希望你好好的,不要辜负他。这个卡你拿着。”他将掉在地上的银行卡拿起来,放到孙佑宸手里。
  孙佑宸将卡扔了,哭着说:“我不要钱,我要我爸回来。”
  奚川只好将卡捡起来,放在自己口袋里,等他冷静了再给他。
  奚川终于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他在这里住了好几年,东西有点多,一时间也不知道搬哪儿去,他想了想,给自己的发小曾波打了个电话,叫他开车来接他,曾波满口就答应了,说半小时之内到。
  孙佑宸已经不哭了,但是也没有勇气再看一遍信,被奚川拉到椅子上坐着之后就抱着膝盖盯着地板上某处发呆,纹丝不动,甚至察觉不到呼吸,仿佛入定了似的。奚川有些心疼地看着他,这些天发生的事太多了,对一个才十七岁的孩子来说实在是太沉重了,任何一件都能将人压垮,更何况全都汇聚到一块了。
  奚川看了一下屋子,突然想起来一个事,赶紧起身,对孙佑宸说:“佑宸,我出去有点事,马上回来,你在这等我一下。”
  孙佑宸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立即抬起头来,惊慌地说:“你去哪儿?”仿佛奚川会和他爸一样一去就不回来了似的。
  奚川对他温柔一笑:“我去厨房拿点东西。很快就回来。”
  孙佑宸站起来,赶紧跟上:“我跟你一起去。”
  奚川没有拒绝,知道他现在肯定特别没有安全感,跟着自己也好。奚川是去厨房取菜刀的,这把刀是他出师时师父送的,专门找人打的钢刀。师父说过,川菜厨师的功底七分在案上、三分在炉灶,奚川牢记师父的话,在刀上狠下了一番功夫,花了六年时间才算是掌握了这把刀。这把刀他用了三年多,已经非常趁手了,这是他吃饭的家伙,不想丢了,更何况还有特殊的纪念意义。
  他去拿刀的时候,孙佑宸突然开口问:“我爸用的是哪把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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