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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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能察觉到山洞里其他三个人都在看着他,只是眼下他什么也顾不得了。一瞬间好像全身的血都冲到了头颅里,也像是一万个想法同时在脑子里炸开,这消息不是一个如星雨般散落漫天的烟花,它是一大捆加强版二踢脚,差一点没能把天点着。
  山洞里寂静一片,谢春残犹豫了片刻,还是同情地去拍他的肩。他的指尖刚刚挨到洛九江,对方便“腾”地一下站起身来,眼神懵得好像刚在赌坊里输光了底裤。
  谢春残顿时更同情了。
  “我、我去练刀。”洛九江难得结巴一回,脚步凌乱地向山洞外走去。三人目睹着他如醉酒般走出一道歪歪斜斜的弧线,逃命般窜出众人的视野。
  “我的天……”谢春残眼疾手快,抢在小刃之前扎起最后一块鸟肉,“我真是没想过,这辈子居然还有能看到他慌得像只兔子的时候?都说老房子着火才着急,我看新房子第一遭着火,也紧张得晕头转向啊。”
  封雪又团了个雪球砸了过去。
  ——————————
  洛九江疾疾在雪地里奔走,只觉得脑子都乱成了一团,一个名字反复地在心底涌动,掀起一阵阵惊涛骇浪,那风浪太过巨大,乃至将那熟悉的姓名都拍碎成了一个个笔画。
  他想起寒千岭。尽管从离别开始他就一直怀抱着对千岭的思念,但前所未有的,他从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渴望能够见到他。
  ——封雪说的是真的吗?那是一首示爱的歌?你是怎样想的,能不能说出来让我听一听?
  无数粘连的笔画在心海中卷成一个巨大的旋涡,旋涡里隐隐出现寒千岭的脸。
  此时此刻,他心间满满都是和寒千岭的那些过往,再容不得一丝一毫别的。他想起他的眼神,他的笑,想起寒千岭一掸衣角掷下长剑的模样。他回忆起寒对方的声音,对方的气息,回忆起千岭垂下眼去,两片水色薄唇里悠悠吐出的一句九江——
  洛九江无声无息地停住了脚步。
  往昔的一幕幕在他心间悠然划过,他们自幼相识,一言一行都那样合拍,最后好得简直像是同一个人。当他们同时拔出兵刃时,只消洛九江一个眼神,寒千岭就能体会到他的意思,同样的,寒千岭一声咳嗽,洛九江都无需回头,就能从轻重声里明白他在示意别人身上那处破绽。
  别人都称呼他们“七岛双璧”,他们却默契地像一块同根并蒂的玉。
  最开始的时候,洛九江刀势走深入敌阵一脉,刀风如雨水般倾泻下来,攻彼忘我,一发而不可收拾;于是寒千岭的剑就专走守势,他说洛九江既然做两人中的矛,他就可以成为彼此所需的盾。
  直到洛九江发觉寒千岭比起防守来更喜欢进攻,他的攻势比守势更流畅,更锐利。
  “不是我需要什么,你就要去成为什么的。”那天洛九江坐在寒千岭身边,神情难得苦恼。寒千岭容色淡然平静,眉眼里是只有洛九江能读出的倔强。
  “千岭,咱们两个的关系,应该是彼此适合什么,喜欢什么,就一起去做成什么。”洛九江定定地瞧着寒千岭,“你擅长攻彼之短,我也擅长攻彼之短,领域确实重复了,可那又怎么样?最多不过动起手来时你是一只手,我是另一只手,咱们一对儿不会逃跑的瘸子连腿也没有,一齐打到输,打到死,你的后背靠着我的后背,世上便再没什么可怕的。”
  “矛总需要一块合适的盾。”
  “如果是你的话,”洛九江听出了寒千岭言语里的松动之意,不由弯起了眼睛,“矛更希望能找到另一把矛。”
  他们老是捆在一块儿,一个人用刀,另一个就掌剑,一个弹琴,另一个就学箫。洛九江偷偷跑去祠堂翻族谱,寒千岭就给他放哨,寒千岭在背后被人说三道四,洛九江就蹦出去给那恶语伤人的始作俑者好好洗了一次脑袋。
  他们就是这么要好。
  闲暇时分洛九江也构想过自己的未来,以他的天资天赋,进个宗门成为内门弟子,乃至被送到上界都是信手拈来的事,在这过程中可能会确定自己的刀意,随便做个峰主护法,收一堆小徒弟。可哪怕满宗门的人都叫他长老,他还是会在晚上跳窗跑到隔壁的寒千岭那里一起聊天喝酒。
  ——千岭当然会在他的隔壁,他们总要在一起。他进了什么宗门,千岭也会进什么宗门,要想反过来也是一样,门派里若有大比,他排了第二,那第一除了寒千岭就不能做第二人想。等他找到了自己的刀意,不信寒千岭琢磨不出一个同样等级的大招。
  他们从前是并肩的两柄利刃,以后也会是让人胆寒的两把凶兵,谁也不必让着谁,谁也不用抛下谁。
  在那近乎宣判的一幕到来之前,洛九江甚至没想过自己会和千岭分开。
  他眼前又浮现了那条浑身浴血,连周身云雾都被打湿成一片猩红的龙。
  他一直说寒千岭是他的挚友,是他的手臂,是他生命里的一部分。将近十年时间,寒千岭这三个字和他密不可分,一颦一笑都揉在他的血肉里,命运若想生生把他们两个拆散剥离,那就非要撕筋挫骨不可。
  这分离太残酷,太惨烈,太令人意想不到。在某一个瞬间里,洛九江几乎要被那剖心割肉般的巨大疼痛击溃,可他是洛九江,他不会倒下。
  最重要的挚友离开了,他就踏遍万千世界把他寻回来;生命中的一部分当着他的面化龙飞走了,他哪怕燃烧尽最后一点命火,也能拖着对方的尾巴把他重新拽进怀里;血肉最深处被活活抽离,他也会忍着剧痛,一点点重新拾回那属于他的东西。
  一个念头再清晰不过地浮现在洛九江的脑海里,而他的回答也同样真切。
  千岭喜欢他。
  他也……喜欢千岭。
  也许天下间的矛都该和盾组合在一起,可只要那人是千岭,不管他想做矛,想做剑,哪怕要做狼牙棒呢,洛九江依然甘愿和他在一起。
  “千岭……”洛九江缓缓闭上了眼睛,那些温暖快乐的旧事在他心头缓缓流淌而过,他想起了对方问他怎样看待两个男人在一起时的奇异神情,“……你实在应该早些和我说的。”
  他将目光投向了幽茫的风雪,手指虚虚一握,就像过去的无数次那样,仿佛牵住了什么人的手:“从小到大,我什么事没有答应过你?”
  洛九江又想起了那支情歌。它带着无尽的眷恋和温情,在漆黑空落,危机四伏的乱流中响起,它附着在洛九江的每寸皮肤上,成为了他最意料不到,又是最理所当然的铠甲。
  然而千岭是在什么时候唱出了这支歌?他独自乘着夜出去,深深潜进幽深又冰冷的海水里,在咸涩的苦水里摸索到一只铭刻声音的海螺,把自己所有炽热又专注的情感都寄托在一枚海螺,一支歌里。
  ——他唱出那首歌的时候,甚至不觉得这歌真的会被洛九江听到。
  洛九江激灵了一下,此时此刻,他如此渴盼能见上寒千岭一面,哪怕只能给他一个眼神,和他说一句话。
  你是我的矛,你是我的盾,你是我最坚实的铠甲,你是我在懵懂中就已不可分离的倾心之人。
  在风雪之中,洛九江缓缓按住了自己的心口。顷刻之间,他竟不能忍受一弹指的分离。
  作者有话要说:  小段子:
  洛九江有很多基友,他一生意气,不乏与知交生死与共之时。
  有人好奇问寒千岭:这样看来,刀神待您与待其他朋友也并无差别?
  龙神寒千岭平静回答道:不,他只会为了我在思考中就掰弯了自己——这个过程从头到尾还不足一刻钟呢。
  第51章 花碧流
  洛九江再回来时,眉眼中的释然和眷念混合成一种奇异的表情, 他神色间似乎又成熟了不少, 不知究竟想通了什么事。他自领会了破风庐的形意后, 整个人的气质都像是缠绕着火焰的刀锋一般耀眼,然而在眼下, 他的神态竟是多情而柔软的。
  小刃敏感地察觉了他的不同,她是三人之中最不解世事的一个,眼见洛九江出去了不到一刻钟就发生了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便忍不住一直盯着他看, 直看得洛九江摇头微笑。
  谢春残见此只好把小刃的脑袋扳正, 苦口婆心地教育道:“别人思春的时候,你不能把眼神沾上去不放, 这样是要挨砍的。”
  洛九江:“……”
  他一时间实在没有话想说, 唯有飞身上前提刀便刺才能表明他的心情。第一招便直晃谢春残面门, 刀锋凌厉, 几乎是贴着谢春残脸上寒毛擦过去,差点没让他破了相。
  谢春残飘然后撤, 躲过洛九江突如其来, 如雷霆电闪般的十三刀, 口中笑道:“九江, 被我叫破了就要杀人灭口?这可不像你的为人啊。”
  “谢兄, 惩奸除恶、以身作则正是我的原则。”洛九江诚恳道,“我预见到了谢兄这张嘴日后必将在修真界里掀起无数风雨,为天下计, 今日我就忍痛割爱,帮谢兄一劳永逸算了。”
  两人此番打得好不热闹,在一旁旁观的小刃一瞬间突然恍然大悟,无师自通:“姐姐,这就是自取灭亡吧?”
  封雪:“善哉,正是。”
  谢春残:“……”他又问出了那个已经问过十余遍的问题,“封雪,你妹妹跟本就不傻是吧!”
  四人登时闹成一团,封雪又是一个雪球扔向谢春残后脑,恰逢洛九江正好逼至那吃光的石锅旁边,脚下一跺一踢挑起了油乎乎的锅子直砸向谢春残一张俊脸。谢春残闪身一躲,雪球正中锅心,残躯一时迸溅的极有艺术感。
  洛九江上前两步,一把捞住烤锅,只看了一眼就笑出声来:“雪姊好准的手艺,还省了我刷锅的功夫。”
  谢春残挑眉一笑,刚想说句什么,远处便传来一阵尖利刺耳的钹声,这声音密集又锋锐,直听得人寒毛倒竖,头皮发麻,在这常年灰厚的云层下,竟散着股幽森的鬼气。
  洛九江从没听过这等让人自肺腑里抓心挠肝的声音,一时禁不住皱起了眉头。然而等他转头一瞧,封雪和谢春残此时竟齐齐按住了武器,面上俱是警惕之意。
  “居然开集了……”谢春残喃喃道,“我还当要再来一个一年半载,好让他们把炼气修士都饿得死绝死尽呢。”
  封雪已经站起身来,她表情比谢春残更凝重一些,不知心里想到了什么,眼角的肌肉已经开始飞快跳动。
  她一言不发,却把小刃拉到自己的身边,有些匆忙地摸索着抓住了对方的手。
  谢春残没理这两人的小小互动,他快步走到洞口向天上一看,再转过脸来是面色已然大变。自两人相交以来,洛九江还从没听过他用这样郑重其事的语调讲话:“封雪,你的麻烦来了。”
  这是在打什么哑谜?
  洛九江好奇之意大起,脚下一踏便已闪至洞口。他有样学样地朝着天空瞧了一眼,只见某个形如街道的法器正从天缓缓而降,应该就是那个“市集”。
  而在这长街般的法器之外,更有一辆以猩红大毡为为帷,饰以无数珍宝,形貌华贵异常的轿子划破天际,轿子周围前拥后呼,一群人簇拥着那大轿一起,用一种飞马奔腾般的速度直直向他们所在的山洞行来!
  那迅疾若流星般的坐驾还没有临近山洞,一道黏糊糊假惺惺的问候便已遥遥传来:“三年未见,不知大姐姐一向可好?”
  “可和你那老王八犊子爹一起打包滚吧。”封雪一脸冰冷地吐出一句话来,“谁是你姐姐?”
  这句话着实出乎洛九江的意料——他从没想过,封雪这种冰砌雪凿般的姑娘,竟然还很会骂人!
  “看来大姐姐确实疯的厉害了。也难怪嘛,毕竟大姐姐修为都快跌到底,马上连个人形都不剩了。”轿中人先是静了一静,又阴阳怪气地笑出声来,似乎生怕别人听不出他的幸灾乐祸之意。这人的嗓子又脆又甜,还带着一点未褪去的童音腔调,然而他的刻毒却浑然不像个孩子。
  轿子终于在山洞洞口停下,猩红轿帘里探出一只又细又白的软嫩小手,那手上带着一串细细的银镯子,每个镯子上都镶着一颗鸽子卵大的鲜红石头。
  轿帘半掀,露出那少年一张甜甜笑脸。他身量形貌不过十二三岁大小,遍身都是高高在上的矜气,那一群拥簇中有人跪下来接过他手上帘子高高卷起,他却连瞧也不瞧一眼,踩着那人的脑袋便下了轿。
  一息之后,他的目光已越过洞口的谢春残和洛九江,直直投在了封雪身上。
  他甚至没有正视过洛九江一下,可那眼神却无端让洛九江心头发毛。他总觉得这少年的目光扫来时,是把自己和谢春残一同看做了鸡鸭鹅犬一般,分毫没把人当作人。
  不等他再深想下去,这少年便用一句话证实了他的猜想:“这三个人是大姐姐蓄养的活肉么?”他极神气地拿手指虚虚在谢春残和小刃身上一划,“这两个面熟,好像三年前就见过。大姐姐真有耐心,能等到他们最鲜嫩弹牙的时候。”
  “……”封雪的脸色立刻苍白起来,仿佛被这一句话狠狠戳进了未愈的伤口里。她刚刚那一骂可谓中气十足,现在却像被谁扎破了肺,一腔气都漏了个精光。
  “滚!”封雪紧咬着牙龈森然道,“我说滚!”
  “你还真是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啊。”少年渐渐收拢了脸上的笑容,声音也由甜腻转为阴冷,“花碧月,我劝你还是跟我回家,好好跟爹爹认个错,我还给你脸面,叫你一声大姐姐。你要真的不识好歹,我能让此处闭集一个三年,那就能再闭第二个三年……”
  说到这里,少年咯咯一笑:“不过那时候,你恐怕就真被这里的血腥怨气彻底逼成个疯子,只能被我牵回去了吧。”
  封雪的眼神一瞬间寒冷的像铁,而小刃陡然抽剑!
  “花碧流。”封雪把小刃按回了自己身后,她直视着这个每一寸都能拧出毒汁来的少年,一字一顿道,“你死期将至。”
  “还有,”封雪的声音充满着压抑的沉郁怒火,“我始终都是封雪,从没一天叫过‘花碧月’这个名字。抱着你那恶心的称呼做鬼去吧。”
  两双形状无比相似的的眼睛四目相对,在对峙片刻后,封雪额上缓缓流下一滴冷汗,炼气一层的修为此时成了无法回避的硬伤。这是她若移动分毫,必然被对方当场抓住破绽,而与此同时,花碧流却有余力摸向自己的后腰。
  “谢兄。”于千钧一发之际,洛九江骤然开口,“你可知这突然冒出的是哪根葱?我瞧他一口一个爹爹,满嘴都叫姐姐,真是像极了欢场里的相姑。我说贵地生计已经艰难若此,怎么还有闲心提供这种服务?”
  谢春残低低一笑,身体却绷得极紧,全身肌肉都蓄势待发,随时预备着当场暴起:“惭愧惭愧,愚兄孤陋寡闻,竟然不知死地里还有这种勾当。不过贤弟可能有所不知,逼良为娼这种事相姑一般不干,干这事的人都叫做龟公。”
  他们两个不过三言两语就转移了花碧流的火力。几乎是瞬间,花碧流的注意就从封雪身上移开,他转开头阴毒地看着两人,目光冷酷地好像他们已经是两条倒吊起来的死肉:“你们又是谁?”
  洛九江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见笑了,我正是胡言乱语山上扯淡派的第八代弟子,在下不才,大名唤做爷猴猴,小名叫做猴爷爷。其实我一看到小兄弟你就倍感亲切,只觉得咱们一见如故,既然如此,你也不用和我客气,亲热点叫我声‘爷爷’也就是了。”
  顿了一顿,洛九江又好心地补充道:“哦,我身边这位是我师兄,我俩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他艺名叫做姥姥猴,同理你可以直接叫他‘姥姥’。”
  花碧流的双眼一瞬间气得发红,他想也不想就去拔后腰的鞭子,只是在鞭子刚刚拉出一半时,就被封雪一言喝住。
  就在洛九江短短几句话的功夫,封雪已经捏碎了自己腕上石锁的扣环。
  “想我鱼死网破的话,你不妨动他们两个一根毫毛试试。”封雪森然道,“你想不想知道,幼年期和成长期之间的天堑之别?”
  第52章 饕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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