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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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塔喇氏笑着推了少奶奶一下,“你自己同额涅说吧,这么大的人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婉婉已经料到了七八分,想是有好信儿了,一头为她高兴,一头又为自己难过。
  云晚脸红红的,蹲了个安,犹犹豫豫道:“奴婢这两天……不大舒服,奶奶传医官给奴婢瞧了,说奴婢……遇喜了。今儿特来瞧额涅,回禀额涅一声……”
  婉婉脸上一直带着得体的笑,颔首道好,“这是天大的好事儿,回头你阿玛回来了,我一定转告他。”瞧这孩子,十四岁的年纪,其实还小,面孔青涩,见了人也畏畏缩缩的。她招了招手,让她来身边坐着,问她几个月了,“眼下身上没什么不舒服罢?”
  云晚一笑,两颗尖尖的虎牙,很是可爱,“回额涅话,快四个月了。奴婢一切都好,谢额涅垂询。”
  塔喇氏欠着身子笑道:“这孩子糊涂,怀了身子都不知道。要不是昨儿请大夫诊脉,咱们都蒙在鼓里呢。大爷年三十回来,初三才走,想是那时候怀上的。您瞧瞧,这两个虽说成了家,到底仍旧一团孩子气,还得要大人多看顾着。”
  婉婉抿唇莞尔,仔细打量了少奶奶两眼,“想吃什么,想喝什么,不要不好意思,和你奶奶说。这会子你是大功臣,阖家你最大,南京没有的,咱们上外头买去,一切以你高兴为上,记着了?”
  云晚点头:“谢谢额涅,我怪臊的,为我的事儿惊动了额涅。”
  婉婉拍拍她的手,“傻孩子,好事儿,告诉我,我也喜欢喜欢。”转头问塔喇氏,“东西都准备起来了吧?孩子的衣裳褥子,还有摇车……算算时候应当在九月里,那会儿节令正好,不冷不热的,大人孩子都不遭罪。”
  塔喇氏起身一福道是,“奴婢已经开始筹备了,等时候差不多了,找城里最好的稳婆守喜,殿下只管放心吧。”
  婉婉复叮嘱少奶奶小心身子,不可大喜大怒,心境要平和,又让人往徐州给大爷报喜。娘们儿坐在一处,面上替他们高兴着,自己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小辈里的都有消息了,自己没有动静,恐怕今生无望了。
  良时回来夜已深了,平时她都会等他的,今天却不一样。
  她背身躺着,似乎睡着了。他脱了衣裳上床,探过身子看她的脸,她脸上泪痕还没干,他吓了一跳,轻轻撼她,“婉婉,你怎么了?”
  摇了再三她才睁开眼,坐起来擦擦脸,垂首说:“我想要个孩子,少奶奶都遇喜了,我……这么不中用。”
  她是头一回为这个哭,可见是压抑了太久太久,早就忍无可忍了。
  叫他怎么办呢,那事也没少办,可就是不见动静。他决定把责任都揽过来,“其实平叛王鼎大军,德安府一战中,我不慎落马……想是那时候伤着了。我没敢告诉你,怕你担心,现在看来,好像是我不成就……”
  她愕然,“有这样的事?别不是蒙我的吧?”
  他立刻指天誓日,“我要是有半句谎话,让我变成一只癞蛤/蟆。”转而讪讪的,“我本不想说的,瞧你那么想要孩子,我觉得很对不住你。等我闲下来,让大夫看看吧,或者吃两剂药就好了,也说不定。”
  婉婉将信将疑,他的话并不十分可信,如果是假的,那她就更绝望了。
  后来找他跟前的人来问,据荣宝的描述,那一跤跌得堪称惨烈,就连旁听的女人,也觉胯/下剧痛难当。
  “这种磨难,只有余承奉能体会了。”小酉叹气摇头,“可怜见的,差点儿连命都丢了。”
  婉婉问当初替他看病的大夫在哪里,荣宝说:“军中大夫都是东拼西凑的,那会儿乱呢,人也治,牲口也治。打完了仗得重新归置,天知道人上哪儿去了。”
  受了那么重的伤,后来进京怎么又生龙活虎了?她想问,到底没好意思。转念一想,将养了个把月,大概复原得差不多了,姑且当他是真的吧。
  然后她对他,便十二分的体贴,就像在对待一个残废。
  “留病根儿了,很疼吧?”她托在手里抚慰,“怎么这么可怜呢……”
  良时舌头都麻了,又是咬牙又是喘气,“就是撞了一下,不碍的……啊……”
  婉婉抬眼看他,“有伤疤吗?我以前没细瞧,你让我瞧瞧吧。”
  他飞红了脸,结结巴巴说:“那多不好意思的……再说这么久,早长好了。”
  他这回尤其莽撞,婉婉体谅他不容易,连看他的眼神都充满慈爱,就像太妃似的。
  他有点着急,“你含情脉脉瞧我,别学老太太。我怎么觉得你随时会管我叫儿子呢。”
  “别胡说,这会儿提老太太干什么!”她呜呜咽咽,一个浪头打将过来,轻逸出声,“啊,良时……”
  还是没有孩子,少奶奶却即将着床了。
  金石有消息传回来,北边严寒,时战时休。九月里大雪纷飞,这会儿已经寸步难行。缺吃少喝的季节,谋反也力不从心,所以暂且休兵,等到冰雪消融,再战不迟。
  战争的预感在酝酿,沉甸甸压在心上,不知什么时候会出大事。婉婉研究布防图的时候,李嬷儿进来通传:“刚才王府上打发人来回话,少奶奶羊水破了,眼看要生了。”
  孙子要出生了,她轻轻吁口气,那得过去看看。
  大家子是这样的,没有那种老老少少站在门前团团转的规矩。长辈们各在各的地方,等孩子落地,底下人四处报喜,说生了男孩儿或者女孩儿,然后才聚拢来,大家看看孩子,看看产妇。婉婉回去先瞧了少奶奶,她仰在床上,小小的身量,肚子大得像面鼓。看见她叫声额涅,眼睛里却有坚定的光。
  婉婉给她鼓劲儿,“大爷在回来的路上了,等孩子生下来,你就能见着他了。”
  云晚细细的眉蹙着,唇角勉强勾出笑容来,“我一定能把阿哥生下来的。”
  婉婉回了隆恩楼,坐在圈椅里等消息。时间过得很缓慢,太阳高高挂在天上,现在还不到正午。自己也曾经有过孩子,只是不幸早夭了,没能像少奶奶这么好福气。其实她有些羡慕她,做母亲的不管多痛苦,想起很快能与孩子见面,浑身就充满了力量。她虽然不争气,也在替云晚盼着,“早前预备的金锁子带来了吧?等孩子生了就送过去。”
  铜环弯着腰正燃香,回头道:“都带来了,殿下安坐吧,别慌。”
  她赧然微笑,“小孩子多有意思啊……你说,我能不能把孩子接过去,玩儿几天?”
  祖母想把孙子留在身边,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事儿。像大爷二爷都是太福晋带大的一样,她想抚养孩子,少奶奶应该感恩戴德。铜环说:“瞧您的意思,您要是愿意,吩咐一声,他们没有不从命的。哥儿在长公主府养大,大爷大奶奶脸上也光鲜。”
  婉婉沉寂下来,可是让母子分离,总显得过于残忍了。
  生孩子,真是漫长啊!外面回禀,说大爷回来了,祁人规矩重,不管媳妇怎么在房里呼天抢地,返家的儿子首先得拜见父母。
  婉婉看见门上有人进来,高高的个子,眉目朗朗。在军中历练得久了,身板儿结实了,举手投足满是从容不迫的大将气度,恍惚让她想起西华门上初见良时,爷俩竟那么像!
  他进门来,扎地打千儿,“儿子回来了,给额涅请安。”
  婉婉抬抬手,“大爷路上辛苦,见过太太了?”
  他说是,始终没有抬眼看她。
  婉婉很体恤,温声说:“别在我这儿耽搁,去瞧你媳妇去吧。着床有程子了,应当快生了。”
  他道嗻,躬身垂袖,退出了上房。
  阖家都在等着,良时因检阅水师不能回来,婉婉让小厮候信儿,一有消息就往新江口报。日头渐渐偏过去,仔细听外头,只有潇潇的风声。她有点担忧,羊水破了那么久,对孩子似乎不好吧。
  天色渐次暗下来,屋里掌起了灯,侍膳的排膳上来,她也没心思用,聊聊吃了几口就让撤了。
  正发愁,垂花门上传来呼声:“生了、生了……”她猛站起来,连案上的灯火都颤了颤。
  一溜脚步声到了檐下,澜舟进门来,扑通一声跪在她跟前,双手扣着砖缝磕头:“媳妇儿生了,是个小子,特来给额涅报喜。”
  婉婉欣然而笑,长出一口气道:“可算生了,阿弥陀佛,母子均安便好。”
  可是澜舟新官上任,大概高兴坏了,跪在地上只不起身。婉婉叫他也不应,便过去伸手搀他。他复磕一头,就势抱住了她的腿,孩子似的轻声哽咽起来:“额涅,儿子在外,天天想您……”
  ☆、第76章 无计回避
  铜环和小酉面面相觑,虽说儿子想娘也正常,可这儿子大了点儿,又刚当了父亲,该避讳的还是得避讳。
  小酉毕竟知道内情,上前叫了声大爷,“地上凉,您起来吧!这么跪着……也不成话。”
  然而她人微言轻,人家压根儿不搭理她。她调头看铜环,杀鸡抹脖子的朝地上一指,问她该怎么打发。铜环摇摇头,让她别掺合,自己眼观鼻鼻观心,不声不响当她的戳脚子去了。
  婉婉没法儿,笑道:“这孩子!自己都当了阿玛了,怎么还这模样儿呀?我知道你想我是假,想家是真,等你阿玛回来,我同他说说,不叫你上徐州去了,留在金陵,也好照应家里。”
  他不说话,也没有松手,一面唾弃自己昏了头,一面享受偷来的片刻宁静。
  她的裙裾有淡淡的清香,还如记忆里的一样。他曾经极其眷恋这种味道,那回他和亭哥儿一块儿落水,她日夜照顾他,于是这份香气就生了根,只要嗅见,即会想起春光里的她的脸。他说不清楚对她是种什么感觉,只是想亲近,阿玛越是阻止,他便越渴望。本以为离开这是非之地就会好的,可是没有用,抑制过度,渴望更甚。到后来一闭上眼就看见她,她像一道光,那么不容忽视的存在,他觉得公主就应该是那样的。他仰慕她,即便大邺消亡,她依旧会屹立不倒,他会拿全部生命去守卫她。
  可惜他晚生了八年,无论如何追之不及了。自上回被阿玛鞭打后,他以为自己可以忘记以前的种种,谁知见了她,听见她的声音,一切的努力顷刻便瓦解了。他的自制力在她面前丝毫不起作用,他只有掩藏好自己的那点私心,情难自抑的时候借亲情盖住了脸,偷偷摸摸地靠近她一些,起码不会引起她的反感。就像现在,他忐忑着,又享受着,设想阿玛现在如果回来撞见会怎么样。会怎么样……他不知道,顶多是个死吧,横竖他已经有后了,死也无所谓。
  他跪在她面前,一霎儿千般想头,婉婉哪里知道那些。她不过带着无奈的笑,真觉得他还没长大,被迫当了爹,也是心不甘情不愿的。
  她抚抚他的发,“好孩子,我知道你的委屈一直憋在心里,到这会儿也没发散。还在为上回你阿玛打你恼么?那次的事儿究竟是什么缘故,我问你阿玛,他也不说。你要是受了冤枉,告诉额涅也成啊。今天可是好日子,小阿哥出生了,你这模样,可怎么办呢?”
  他却摇头,“儿子挨打……一点儿不冤枉,阿玛打得对,打得好,一气儿打死我,儿子的业障就还清了。”
  他慢慢俯首下去,以一种卑微的姿态,把前额抵在她的脚尖。婉婉真不明白他是怎么了,想来想去,一定是孩子在外面受了苦,又不好意思告诉家里,只能在她跟前使性子。
  她叹了口气,这种父与子之间的矛盾,她也很难插手。犹记得当初大哥哥和爹爹顶了一句嘴,被吊在乾清宫的轩辕镜下,太后去求情,还被爹爹踹了一脚。尤其现在这孩子不是她亲生的,他心里一些不可触及的秘密,也未必愿意告诉她。
  可她看不了他这样丧气,弯下腰去架他的手臂,和声说:“哥儿啊,今天得高高兴兴的。你给小阿哥取名字了吗?这会儿少福晋一定想见你呢,咱们过去瞧瞧吧。”
  他匍匐了好半天,似乎并不急着见妻子和儿子。婉婉愁眉苦脸地回头瞧铜环和小酉,她们也爱莫能助,艰涩地冲她眨眼睛。她恍然大悟,“你是有话和我说吧?外人在场不便吗?”立刻把跟前的人都遣了出去,“好了,人都不在了,你用不着避讳,想说什么只管说吧。”
  他终于站起来,垂着两手,讪讪看了她一眼,“额涅……”
  她笑着点头,“嗳,说罢。”
  灯影下的少年,简直就是小号儿的良时,虎父无犬子,这句话在宇文家得到了最好的印证。婉婉看着他犹豫不决的样子,他也只有在家里才表现得像个孩子。所以他支支吾吾问她想不想他的时候,她当然点头说想。
  “你长这么大,没离开过家,忽然要上军中去,我怎么能不记挂。如今在那里都习惯了吧?依我的意思还是回来的好,哪怕是在新江口,总比去徐州近点儿。”
  她娓娓说着,温柔含蓄的语调,眉目间有公主体下的情义。越是离得近,他越觉得仅剩的一点尊严无法支撑自己。眼睛酸涩,隐隐发烫,千言万语怎么能够说出口。听见她的那句也想他,忽然得到救赎,总算败得不那么彻底。
  喜欢她,不能亵渎她。他退后一步,重新变得恭敬驯服,“额涅不要担心,儿子在徐州,有六叔照顾,一切都很顺遂。儿子刚从军时只能带领五十人,现在麾下有五百人了。儿子会学好本事的,将来保额涅平安,请额涅看着儿子吧。”
  她的目光如水,轻而缓地划过他的脸颊,“你成器,你阿玛也会欣慰的。别瞧他待你严苛,他也是为着你。你年少,总有办错事的时候,他既然为人父,就有教导你的责任,你不要怨他。”
  她在努力调停,不愿意他们父子生嫌隙。可她根本不知道,一切都是因她而起,只怪她太过美好。
  他笑起来,呵腰应了个是。然后微微让开一些,抬手比了比,“额涅瞧瞧孙子去吧,儿子给他取了个小字,叫东篱。至于名,还是得劳烦阿玛,请阿玛定夺。”
  他在前面挑灯引路,把她引进了少奶奶的产房里。
  云晚刚生完孩子,已经睡着了。婉婉瞧她无恙,又去看孩子。小阿哥躺在奶妈子怀里,红红的小脸皱巴巴的,就像锦书刚进宫那会儿一样,闭着眼睛,只知道往乳母衣襟里钻。
  她压低了嗓音问塔喇氏:“少奶奶和哥儿都好?”
  塔喇氏道是,“托殿下的洪福,一切尚好。”
  婉婉接过金锁子,轻轻放在小阿哥的襁褓上,“给东篱添福禄的,等大些再戴上,这会儿太小了……”伸出一根手指,怜爱地触怵他的小脸,“多好的孩子呀。”回身看看澜舟,“眉眼和他阿玛一样。”
  澜舟脸上一红,转瞬又变得黯然,“太太已经来瞧过了,夜深了,儿子送额涅回去吧。”
  她也怕打扰产妇和孩子,便应了,放轻手脚,退出了上房。
  天上月色皎洁,九月的夜变得很凉,抬眼远望,天边云翳薄得像纱,虚虚地飘过,吹口气就散了似的。她掖手感叹:“日子过得真快,短短几年罢了,我已经有孙子了。”
  他伴在一旁,轻声问她:“额涅刚进门那会儿,是不是不喜欢阿玛有儿子?”
  她想了想,点头说是,“谁愿意自己的丈夫分人一半呢,我要是能选,没准儿不会选你阿玛……可事到如今,又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将来南苑王府得靠你们撑门户,要是没有你们,我和你阿玛倒要着急了。”
  他知道她是指自己无子这件事儿,她诸样都好,唯独这上头不圆满,替她难过之余,却又暗暗庆幸。一旦她有了自己的孩子,恐怕心思再也不会像现在这么纯粹了。就算他自私吧,不能奢望别的,就做她的儿子,永远不要变才好。
  从嬿婉湖畔经过,入冬后的荷叶都破败了,月色下有无限的凄凉。他忽然说:“平定北疆的仗不好打,朝廷无力应对,看样子要动用安东卫的驻军了。儿子打算请缨,随大军出征。等过完年就开拔,赶到广宁卫时,那边的气候也该暖和起来了,到时候大展拳脚,把那帮不安分的蛮虏打个落花流水。”
  婉婉听他说出征,脚下绊住了,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他眼疾手快侧身来接,迎她扑进了胸怀里。
  一辈子能有这样的时刻,就算再短促,也足以回味一生了。他鬼使神差搂住她,“额涅不要紧吧?”
  她说不要紧,“踩着裙裾了。”定了定神,忽然发现十分的不妥,尴尬地推开他,笑道,“额涅年纪大了,腿脚也不灵便了。亏得有你在,要不又得跌一跤。”
  她不动声色化解了,不知道有没有被她窥出他的不恭之心。他开始强烈地后悔,明明伸手就可以扶住她的,为什么自己偏要耍那样的滑。
  他战战兢兢,顾左右而言他,“万一打起仗来,额涅回王府吧,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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