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艺术课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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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俄亥俄州的冬天很长,雪也特别多。每天早晨推门而出的时候,原本轻盈的木门因为被掩埋了及膝高而挤开一片扇形的积雪,厚实、平整,像无人问津的湖面。 每一天,苏瑞都觉得自己像是南极科考队员,穿着十斤重的羽绒服深一脚浅一脚在无尽的科研道路上砥礪前行。
  即便已经度过新年,圣诞树依旧在城市的每个角落闪耀着灯火。 威廉无时无刻不在家里哼唱「铃儿响叮噹」,但他记不住歌词,把这首歌改得面目全非。
  学校学生中心的大厅正中央摆着一棵足有三米高的圣诞树,在广阔的大堂里熠熠生辉,他有时会在打工结束之后来到这里买盒饭,因为距离他的租处很近,走回家的时候,盒饭还冒着热气。 苏瑞的日本舍友和希已经旅行归来,有时会叫上他参加日本学生会的聚餐,但大部分时候,当开学的日子一天天临近,苏瑞会回到18街图书馆预习下个学期的功课和设计项目。那阵子的雪没有停过,衬托着这一年的年末成为真正的「白色圣诞」。他知道白色圣诞象征着好运,但他实在没觉得自己的人生有什么好运到来。
  从三藩回到哥伦布之后他就再也没见过林鹤洋了。那年轻的男生不遗馀力地发短信给他,头几天还试图解释什么,之后逐渐顾左右而言他。差不多是那阵子林鹤洋开始用微信,发了他第一条朋友圈,是他们在LA逛迪士尼乐园的游客照。林鹤洋自然是像所有营造深沉人设的青少年那样没有任何文案地连发三条九宫格的动态。
  「新年快乐!」跨年那天的半夜十二点林鹤洋给他发了这条微信,但他并没有熬夜跨年,直到第二天早上九点睡到自然醒的时候才接到了微信提醒。
  「新年快乐!」他直接复製了那四个字回復道。
  「我过几天回哥伦布了,要见个面吗?」
  「我开学之前都要打工呢,再说吧。」
  「你总不可能24小时打工吧?!」
  ——就算不是二十四小时打工,一天里也总要有几个小时留给自己吧。他愤懣地暗自骂道,而他越是给自己这种心理暗示,就越没办法面对林鹤洋那每天都会蹦出来的对话框,以至于他点开微信的时候都会在看到林鹤洋的头像边缘的时候飞快地滑动屏幕。
  所幸很快便开学了。商科学院的第二个学期完全不比第一学期轻松,那让林鹤洋短暂地阶段性消失在苏瑞的人生之中。自然,有些时候人实在左右不来命运,当林鹤洋如宿命般出现在18街图书馆门口,被苏瑞撞见的时候,漫天的雪再次落下。
  那天下午四点林鹤洋和一个叫做珍·阿尔伯特的女人坐上通往西校区的校车,下车之后又在打滑结冰的路面跌跌撞撞走过。从商学院到西校区的校车因为雪天而堆积了更多乘客,慢得好像步履蹣跚的老人。他当然记得自己上一次来到西校区是为什么,他在烈日之下走过奥伦坦基河,差点晕倒在路边。那是稍纵即逝一般的深秋,树叶绿到即将老去。如今他要去的地方却是学校警局,孙艾伦的微信不合时宜地蹦出来,「你现在在学院楼吗?」
  「不,我正往警局走。」
  「警局??」
  「苏瑞出事了⋯⋯」
  孙艾伦开始轰炸他们的聊天界面,坚持要去警局陪同,连发了四条消息问他学校警局在哪里。
  ——在西校区再往西,临近农学院试验田的地方,一大片空旷的田野一望无际,伸向灰色的天边。
  时间推回四小时前,正值晌午,雪还没有如约而至。 如果这一天苏瑞正常按照每週四下午两点到六点的时间在图书馆兼职的话,一切可能会不一样了,但他阴差阳错和上午打工的同事轮换了排班,中午十二点多的时候,刚下班的他准备去一层的咖啡厅买咖啡和三明治打发午餐,在图书馆摩肩接踵的人流之中,一闪而过了一个他熟悉的身影。
  是雅各布·舒尔曼。
  那个教授一头棕色的捲发在图书馆亮堂的灯光下更耀眼了,即便是西方人堆里也拥有着傲人的身高,苏瑞就是这样看到他的,在眼花繚乱的路人中,他穿着深蓝色立领风衣,敞着怀,里面是白色的衬衣,下身穿黑色的牛仔裤。他总是这样穿,即便在上课的时候,也打扮得好像走秀。 苏瑞这学期终于没有了雅各布·舒尔曼的艺术课,期末考试结束后就没再见过他,但苏瑞还是一眼就能认出他来。
  ——不,即便是五年、十年,他还是能记得雅各布·舒尔曼,还是能一眼就认出这个人来。
  他是想低下头躲开的。
  他往角落靠,缩在咖啡厅前等候订单的学生堆里,以防舒尔曼注意到他。 不过他随即发现有个人跟在雅各身边。 那是个又瘦又高,带黑框眼镜的亚洲男生。
  也许......
  不要多管间事。 他暗自想。 恐惧和无措还是在胸腔蔓延开来,好像又把他变回一年前初来乍到的自己。 他下意识想拿出手机来联系谁、无论是谁都好,只要是能帮到他……但他原本没打算把这件事讲出去,毕竟一切都已经过去。
  都过去了,他没损失什么。 他还有一年就毕业了,能衝破一切过往,找到工作,足以照顾自己,远离那些他想要远离的地方或是想远离的人。
  苏瑞扭过头去。 中午的咖啡厅订单好多,柜檯后面只有一个职员在做咖啡,长长的一排小票夹在墙上,一点、一点向前移动。 苏瑞有一股衝动,他恨不能挤进去帮着做咖啡,这样就算舒尔曼看到他,他也有充分的理由偽装成点头之交。 可是,那隻手还是搭上他的肩膀了。
  「好久不见。」 棕发闪烁在他的视野里。 雅各布·舒尔曼那样高,碧蓝色的眼睛好像天空,笼罩在他头顶。 他笑笑,「好久不见,Jacob。」
  舒尔曼开始给他介绍身边的亚洲男生。 他们是同专业的,男生今年大一,第一年开始上雅各的那门长达三个学期的艺术课,也来自中国,名叫路霄,对于美国人来讲并不好发音,所以他介绍自己时还是用了英文名,「麦克」。
  苏瑞双眉拧起来。
  那是一种微妙的、不着痕跡的投降。
  也许有人觉得这样的想法上纲上线,但远离家乡又对这里没什么归属感的苏瑞知道那种感觉。 他总是不遗馀力地纠正美国同学在他名字上的发音,但时间久了,他也放弃了。
  「我总是没有办法念他的中文名。」雅各布·舒尔曼解释道,好像他多么通情达理似的。
  「你好。」他刻意忽略了这一点,握住的手路霄,用英文对他说,「Jacob的课很难选吧? 」
  「是啊、是啊!」路霄的眼里闪着友好又兴奋的光,用不怎么流利的英文回应,「Jacob的课太受欢迎了,我能选上真是运气好! 」
  他不敢苟同。
  他依旧握着「麦克」的手,那只拥有着和他一样的,小麦色金黄皮肤的手。 人群在他耳边熙攘,咖啡师开始一个个叫订单上的名字,在那些嘈杂的声音之间,他想起了去年秋天,在波温克酒吧里,刚来到异国他乡的林鹤洋执拗又有些惶恐地跟着他,总在他无助的时候意外又预料之中地出现在他身旁。
  咖啡师还没有叫到他的名字的时候,雅各布·舒尔曼和麦克就走远了。他们从图书馆的侧门离开,舒尔曼那金棕色的头发闪耀在明亮的大堂之下。苏瑞感到心脏的跳动愈发剧烈,他拨开人群,追踪着那两人的身影走去,耳边似乎回荡起咖啡师喊他的名字,但他置若罔闻。
  暖气被隔绝在图书馆厚重的玻璃门之内,室外冷风刺骨,乾燥的刀片一般直接扎进他的眼睛。眼泪差点流出来,却又立刻被冻住,黏在他的睫毛和眼角,一个高大的身影撞上他,苏瑞感到自己的肩膀被抓住了。「苏瑞?」那声音很熟悉,他瞇起眼睛抬头看去,林鹤洋就站在他跟前。
  「你果然在这里,你打工结束了吗?」那年轻人问道,「要不要一起吃午饭?」
  「我现在有事,一会儿再说吧。」他狡辩道。
  林鹤洋抓着他的手没有放开,「你是见到我所以才突然有事了吗?」
  苏瑞扭过头去。雅各布·舒尔曼的身影就快要在他的视野里彻底消失……「不是的,我要去见一个人。」
  「你去见谁啊?」
  苏瑞吞嚥了一下。
  「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他问道,声音有些犹豫。
  「好啊,什么忙?」林鹤洋脱口而出。这让苏瑞有点猝不及防,他甚至已经在盘算该怎么解释这件事了,但林鹤洋并没有追问什么。那年轻人只是认真地盯着他,好像和他一样焦急,然后说,好啊。
  苏瑞的心脏好像比刚才跳得更快,他突然觉得没有那么冷了,原本冻僵的嘴唇热起来,他飞快地说,「你到对面的这栋楼里,到二层找到我的advisor,她叫Jen Albert。」
  与18街图书馆相隔一片草坪的教学楼叫做Denney Hall,里面除去教室还有文理学院教务和行政部门办公,苏瑞指了指那栋楼,「你到那里面,如果前台不让你进你就说要找Jen Albert,她的学生苏瑞让你来找她,你跟她说我去见Jacob Shulman了。」
  「Jacob Shulman?那不是你的艺术课老师吗?」
  苏瑞点点头,「对,我要去见他。」
  林鹤洋的神态更加焦急,「你这学期不是已经没有艺术课了吗?为什么要……」
  「帮我去找一下Jen Albert!」苏瑞打断了他的话。雪就是在那个时候落了下来,林鹤洋那张年少又认真的脸好像被柳絮笼罩住。他们在斑驳的白色之中对视着,「一定要去找她,然后告诉她我去见Jacob Shulman了,她会知道该怎么做。」然后他看着林鹤洋好像要说什么,便慌忙开口道,「我得走了——」
  林鹤洋单肩背着书包。他眼睁睁看着书包带要滑下去了,扭头准备离开,而林鹤洋伸出手来拽住他。
  「你不会有事吧?」
  他的瞳孔是很黑的,在雪的映衬之下像葡萄果冻,晃晃的,视线穿过飘雪落在他身上。
  「能有什么事儿,我结束了就联系你。」苏瑞故作轻松地回答,「你不是说要一起吃饭吗?」
  他当然没想到几小时后他们再次相聚是在学校的警局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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