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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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琮站起来,挥手道:“得啦,跪来跪去累不累?”他踩在床榻上,懒懒张开双臂,任宫女为他穿衣。他看了眼福禄。福禄是个很能干的人,除了当年进宫那一日,他从未见过福禄出神的模样,他不禁也有些好奇,索性问道,“想些什么,竟然出神?”
  福禄瞄了宫女一眼。
  赵琮面上再露笑意,又问:“染陶呢?”
  染陶是他的贴身女官,往常,她是与福禄一起来伺候他起身的。说来可悲,也可笑。宫中,他还能信一信的,唯有这两人。
  福禄回道:“南地有樱桃送进宫来,染陶说陛下爱吃她做的白玉樱桃,早早便去了膳房。”
  赵琮点头,他身上的衣服也已穿好,朱色圆领常服。两位宫女正跪在地上,为他整理绣有祥云纹的腰带,并往上戴玉佩。均穿戴好后,两位宫女低头往后退去,乖巧地退出了寝室。
  “怎么?有话要单独与朕说?”赵琮走至高椅前坐下,漫不经心地问道。
  福禄用长柄小金勺从琉璃瓶中勾出花蜜,调进温水中,奉到赵琮面前。赵琮的身子不好,夏日里头,晨醒后嗓子易干,易咳嗽。染陶带小宫女们做了这荔枝蜜来,每早兑水喝一盅。
  赵琮玩笑道:“倒是第一次吃福禄调的蜜水。”
  福禄不经意抬头,看到陛下言笑晏晏,一副万事不晓的淳厚模样,突然便不忍将余下的话说出口。但不说也得说,他弯腰,望着赵琮的膝盖,轻声道:“小的来前,殿外遇到了刘显。”
  “哦?”赵琮喝了几口花蜜水,笑着说,“他说了些什么?”
  “他问小的,陛下为何这么早便起。”
  赵琮依然不慌不忙:“刘显还是那副样子嘛。”蠢得连装相都不会。
  “陛下。”福禄却是有些急。
  “嗯?”赵琮又喝了口甜水。
  福禄急得直接跪了下来:“陛下,今日是五月初一,举办大朝会的日子。元月里头的大朝会,京里骤降大雪,辽与西夏均未有使官前来。陛下未去参加便也罢,况且年初陛下的身子也有不适,无法在殿中久坐。但此次,他们可都来了。就连南蛮处,五姓番的使臣们也早早便赶到了京中。”
  赵琮点头。
  “陛下。”福禄见赵琮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再磕了个头,声音中满是急切,“刘显定然已经令他的徒弟去宝慈殿通风报信,太后也定然会派人来阻了您。您已经十六了!您登基初,燕国公请孙太后临朝听政,多人反对时,她亲口言明,待陛下十六,将归还朝政于您。您的万寿也将到来,太后那边却一字不发,您不能再由太后那般哄骗下去!她虽照拂您长大,心思却并不纯粹啊!”
  福禄一气说完,他也知,这番话不该他说,换作任何一个帝王,这话刚起头便要掉脑袋。但陛下是他打小就伺候的,也是安定郡王府,更是天下的未来。陛下性子太过淳厚,生性不爱争,所有人都哄着他,尤其孙太后!他再不说,还有谁能说?他再不说,陛下哪天非得被那些人给吃了!
  他拼了这条小命,拼着引得陛下不快,也得说。
  他说完便跪伏在地。
  第2章 他原本真的只想混完这一生。
  赵琮听完这席话,却是沉默了许久。
  手中的茶盅也放到了桌上,花蜜水没再接着喝。
  他上辈子是被自己给逼死的,就是因为既要争这个,又要争那个,哪个都不愿意放手。外人看来风光,内里到底如何,只有他自己知道。
  有幸捡到一命,他原本只想轻松地过完这一辈子。
  他刚来时,并不叫这个名字,他叫赵宗宝。他们家是太祖四子那一脉的,到他出生时,他刚好排上宗字辈,他的父母疼爱他,给他取了这么个名字。既来之则安之,他是王府中长子,他们家更是太祖嫡系后代。虽说经过几代,亲王的爵位按例已成郡王,但是爵位也不会再往下降。将来,他一个世子之位跑不了。再将来,运气再不好,即便他人品才学均比不过后头的弟弟们,无法承袭郡王爵位,最次也能混个国公当。
  况且他上辈子的父母缘极浅,这辈子遇到这么好的父母,他很满足。
  却不料,福没享几天,宫里那个没儿子的皇帝伯父要接他进宫!他的父母是当真对那位子没一点想法,得知之后,抱头在内室痛哭。他是从未来世界过来的,有记忆,也能讲话,但当时到底只是三岁稚子,只能干巴巴地说:“爹不哭,娘不哭。”
  安定郡王爷与王妃却哭得更凶。
  往前头数,安定郡王与宫中皇帝伯父的父亲同属太祖的皇后所出,本为亲兄弟,他赵宗宝又是这一辈中唯一一个适龄嫡子。身份也好,年龄也好,他都是最合适的。他不进宫,也得进宫。旁人都当他们家落了个大好处,哪里知道他父母心中有多痛楚。
  与他父母一样,他也真是一点不想进这个宫。
  但是皇命在上,他只是个三岁的孩子,只能乖乖被抱进宫,就养在了当时还是皇后的孙太后膝下。
  一晃眼,十几年匆匆而过。这些年里,到先帝过世之前,宫中也并非没有皇子出生,个个身体健壮。偏偏这些皇子均夭折了,还真不是人为所害,均是自然夭折。
  唯有他,从小就体弱的赵宗宝,汤药不离口的赵宗宝,好端端地居然活了下来,并依然是赵氏皇室中唯一一个适龄的嫡子。
  饶是赵宗宝自己,都觉得他的命格有些过于奇特。
  先帝晚年沉迷于道士们炼的那些丹丸,身子骨早已吃坏,去得也早。临终前,病重的先帝急急封了他做皇子,并给他改名为琮。
  琮,从王,意为美玉,是皇帝嫡系这一代的字辈,却唯有他一人。
  先帝一过世,十岁的赵琮便匆匆登基。
  登基那一日,各地献上祥瑞,百官朝贺,山呼万岁。
  他祭天祭地祭祖先,穿冕服,高坐殿中,俯瞰众人。
  心中却难得茫然。
  他原本真的只想混完这一生。
  而福禄说得对,却也不对。
  孙太后,她的父亲燕国公,以及许多人,甚至包括贴身照顾他的福禄与染陶,都当他真正是个好哄的,被哄得每日只知安稳度日,丝毫不争,任孙太后把持朝政。
  他们并不知道,他上辈子的职业其实是个教书先生,但不是一般的教书先生。他是电影学院里的教书先生,专教举止、表情以及台词这一块儿。他上辈子的世界里,许多颇有名气的年轻演员均是他的学生,见到他都要乖乖道一句“老师好”。
  因而装淳厚这件事,于他而言没有任何难度。笑也好,怒也好,包括与人说话,他都能演得完美无缺。唯一不太满意的,便是这出戏的时间有些过长罢了。
  但他尚能忍耐。
  他很能分清自我与角色的差别,只是他暂时还不想从角色中脱离出来。
  他暂时还是只想混完这一生。
  福禄的急切,他能理解,孙太后是个颇为厉害的女子,本就是国公府嫡女,眼界宽,格局大。入宫后又是天下最为尊贵的女人,一逮到这样的机会,还能放手?临朝听政一听便是六年,她舍得放手?
  她想当武则天都想疯了。
  当初刚登基时,赵琮也曾动过念头,是个男人都想当皇帝,内心对权力的渴望做不了假。他都真成了皇帝,还舍得往外送?他虽小,加上前辈子的岁数与心智,动起真格来,孙太后并无胜算。
  但他这辈子的身子,是真真不好,从登基大典上下来,他便昏了过去。这更成了孙太后包揽朝政的大好理由,赵琮自己也较无奈,便打算养好身子再说。
  一养,便养了六年。
  今年便是孙太后“说好的”归还朝政的年份,但孙太后明里暗里的阻拦,哪里真想归还给他?
  赵琮若有所思地拿起茶盅,又喝了一口蜜水。
  福禄听到他喝水的声音,知晓陛下已思考过一回,能思考便好,他欣喜道:“陛下,朝服已准备好,小的亲手熨烫的。小的这就拿来给陛下换上?”
  赵琮在这里金尊玉贵地生活了十六年,内里却还有上辈子的习性,他没法真正将这位真心待他的太监当下人。他心中也有不忍,他也知道,孙太后此刻只怕比他还急。他虽然还未想好是否要继续混下去,但去大朝会看看,宽一宽福禄的心,也没什么大不了。
  顺便也告诉大家,他,赵琮,当朝天子,还在呢。
  他笑道:“去拿来罢。”
  福禄不可置信地抬头看他。
  “傻了?”
  福禄眼睛一酸,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说道:“小的这就去取来!”他转身便急步往外走去。
  赵琮喝尽了那盏花蜜水,自嘲地笑了笑,叫宫女进来服侍他净面洗牙。
  宫女帮他脱去身上原本穿好的衣服,他只着里衣,等着福禄拿来朝服。小宫女们正是十二三岁的年纪,孙太后防他,派至他殿中的宫女均不机灵,却也有好处,憨厚可爱。宫女们见他要穿朝服,知道他要去大庆殿,再复杂的,她们不明白,她们一直当赵琮是因身子不适才未亲政。
  此刻,只当他身子好了许多,她们均为他高兴。
  有个性格活泼的叫作茶喜的小宫女说道:“陛下,婢子为您梳头吧?待福大官取来朝服,便可戴冠。”
  赵琮点头,莫说这辈子他成了皇族,便是上辈子,他的风度翩翩也是人人称赞的。宫里太过安静,他喜欢这般活泼的小宫女们。
  茶喜笑着轻手拿起木梳为他梳头,寝殿内一时只有木梳与头发接触的细微声响。
  赵琮却有些奇怪,福禄怎的拿件衣服便拿了这么久?
  不待他发问,寝殿外传来脚步声,他抬手,茶喜停手。他回头看去,福禄捧着衣服正进来,身后却还跟着一个人。
  那人已经笑着越过福禄,走到他面前,行礼道:“婢子见过陛下。”
  “是王姑姑啊。”赵琮面上迅速染上笑容,“怎的这么早便来朕这里?娘娘有话要你来说?”
  “禀陛下,娘娘今日醒来,见天气闷热,怕是要下雨,恐陛下身子不适,便吩咐婢子来看一眼。”王姑姑是孙太后的贴身女官,更是她的乳娘,跟了她太多年。这话说得十分漂亮,意思也表达得尤为直接——
  今日要下雨,你赵琮就在福宁殿里待着吧。
  这样直晃晃的阻拦,从小到大,赵琮见多了,并不觉得如何。反倒是福禄,他落后王姑姑半步,捧着朝服的手在微抖。
  啧,赵琮心想,福禄还得再练练啊,二十来岁的小伙,还是做不到真正的镇定。
  赵琮只微笑,也未接话,他回身,略一抬手,茶喜继续为他梳头。
  王姑姑笑着又道:“不如婢子来为陛下梳头吧?”
  茶喜不敢接话,王姑姑却笑盈盈地往前又是两步,对茶喜道:“来,给我吧。”
  “……”
  赵琮未说话,茶喜只好把梳子递给了王姑姑。
  王姑姑手上利索,不一会儿便将赵琮的头发束成发髻。桌上恰摆着供挑选的各式玉冠、金冠,王姑姑挑了个白玉的,为赵琮戴上。她感叹道:“陛下生得真好,没有什么玉是能够配得上陛下的,在您面前再美的玉也是逊色。”
  赵琮从镜子里看了眼王姑姑,慢悠悠地露出一抹笑意。
  王姑姑则缓慢收回视线。
  王姑姑倒也没有再多留,目的已达到。她又报了几个菜名,言道宝慈殿的宫人们已经送到了膳房,是太后吃着不错,特令她送来的,便欲离去。
  只是离去前,王姑姑对送她出门的茶喜道:“陛下今日可还要去后苑?”
  “近日里天热,后苑有个亭子临水,凉快却又不伤身,陛下每日均去那处看上一个时辰书的。”茶喜老实道,这事宫里谁都知道,告知王姑姑也没什么。
  王姑姑这才离去,却与从外而来的染陶打了个照面。
  染陶身后也跟了两个小宫女,她笑着对王姑姑行礼。
  “快进去服侍陛下用早膳吧。”王姑姑倒熟稔,也不与她多说话,说完便往殿外走去。
  染陶回过头,眉头便微蹙起来。福禄昨日便与她说,今早一定劝得陛下去大庆殿。王姑姑这么早便来福宁殿,还笑得这般高兴,想必又心想事成了?
  她脚步匆匆往殿内走去。
  赵琮还坐在内室里,他没有太多感觉,只不过又被拦了一次而已,福禄却气得身子都在发抖。
  孙太后欺人太甚!一个半路女官,就敢派来当面挡陛下,张口闭口就是孙太后。偏偏陛下是孙太后养大的,尽管孙太后不安好心,还真不能明面上说什么,本朝重“孝”。她梳子拿在手上,直接就给陛下戴了个小玉冠,不就明着告诉他们:这朝服他们陛下穿不得,这朝冠他们陛下也戴不得,这大庆殿,他们陛下更去不得吗?
  大庆殿,他们陛下不去,孙太后也别想去!她这辈子顶了天也就只能进文德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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