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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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玹为难地低下头,瞧见自己膝上搁着的一包物事,是成然在门口给她的,她进来后只顾瞧着文夫人并与她说话,这包物事就一直搁在膝上,完全被她抛于脑后了。
  这会儿一瞧见,她记起成然交给她时说的话,他说这是孟裴嘱咐人去找回来,前日才送到的。
  她不由心中一动,难道说……
  她迅速解开包布,里面赫然便是那条茜红色的薄被,被子边缘有些破损了,但洗得十分干净,一角上用粉红色丝线绣着“玹”字。
  六叔不是说大风寨整个都被官兵拆除干净了吗?这条薄被也不知会被丢在何处,想来是极为难找,居然真给找回来了……
  没容她多想,文夫人已经迫不及待地接过小被子,举在眼前细细地看。
  文夫人用指尖摩挲着那个“玹”字,一滴滴泪珠落在上面,又一滴滴地渗入茜红色的缎面里:“是这条……是我亲手绣的……那时候你还没出生,可调皮的紧,在我肚里整日踢我。你是我们第一个孩子,相公早早替你取了名,说若是女儿便用玹,若是儿子便用瑜,我绣了两条……”
  她放下小被子,朝文玹伸出手,把她拉到自己身前,泪汪汪地望着她。
  文玹轻轻地叫了声:“娘。”
  “哎!”文夫人答应了一声,又落下泪来。
  兰姑轻声道:“小娘子远途而来,又累又饿了吧,先吃点什么吧。”
  文夫人恍然醒悟:“看我……只顾着说话”,她对文玹道,“这碗羹你先吃着垫垫肚子,一会儿饭就该蒸好了。”
  文玹端起那碗豆米羹吃了起来,米羮是上好糯米熬的,一粒粒米都煮得爆开了米花,加了糖霜,入口甜润柔滑,里面的赤豆也煮的酥软香甜。
  这一口下肚,她才觉得自己是真饿了,一转眸瞧见陪坐在一旁的阿莲,便将另一碗豆米羹递给她。阿莲慌忙摆手:“不,我不……”
  文夫人微笑起来:“吃吧,这宅子里没那么大规矩。”
  文玹与阿莲正吃着,从门口走进一名手中拄着鸠头杖的老妇,身后跟着个年轻女使。
  老妇容貌端庄,只是肤色略黄,头发全白,绑着黑色抹额,上缀珠玉,眉间、眼尾与嘴角皱纹密布,嘴角微微下耷,看着就是颇为严厉的性子。
  “筱娘,我听阿梅说,有个小娘子上门来认亲了?”
  文夫人本家姓卢,单名一个筱字,此时见文老夫人来了,便起身福了福:“娘。我正在问呢。”
  文玹急忙放下碗勺,起身跟着行礼:“婆婆。”阿莲也慌慌张张地放下碗,赶紧站了起来。
  文老夫人听见文玹叫她,却只是上下打量着文玹,眼神严厉,语气冷淡:“还不知你是不是文家的孙女呢!”
  卢筱上前几步扶住文老夫人:“娘,我方才细细问过了,玹儿所说与当年劫案发生经过完全相符,她还带着我亲手绣的小被子。”
  文老夫人睨了卢筱一眼:“当年她不过几个月大的婴儿,一切事情不全是听那贼人口说的?至于被子更不能作数,任谁拿着这条被子都能来认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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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3章
  文老夫人冷笑一声:“那贼人将玹儿掠去, 岂是安的好心?怕是早就将玹儿摔死或捏死了。如今知道我儿当了相公,便又另找年岁样貌差不多的小娘子来冒认。”
  闻言卢筱眉头轻蹙,不由又回头仔细看了看文玹。
  文老夫人接着又道:“筱娘, 我知道你不愿去想玹儿已经不在了, 可你倒是想想, 那帮子山贼干惯了伤天害理之事,又憎恨为官之人, 看我们没有钱财可抢就将玹儿抢走, 为的不就是泄愤么?不管我们如何痛哭流涕,苦苦哀求, 他们还是把她带走了。你想想看, 那天杀的畜生能做出如此歹毒勾当, 难道还真能把她当自己亲生孩儿般养大?”
  文玹知道文家人定会恨上张大风,他当年之举确实伤害文家人良多,且今日她乍然上门,文家人会满怀疑忌是正常反应,不但文老夫人对张大风满怀敌意,就连文夫人亦称其为贼人,只是顾虑到她的感受才改了口。
  她告诫自己要忍着, 老夫人已经在怀疑她不是真的文玹, 一旦她显露出对张大风的维护之意, 就更不容易让文家人接受她了。
  但文老夫人口口声声的畜生不停骂着,文玹再也听不下去,便为张大风辩白道:“爹爹不是你说的那样人, 那时候抱着我下车的老婆婆没抱稳,失手把我松开了,是爹爹伸手接住,救了我一命。要不是爹爹接住我,我当时就摔死了!他虽是山匪,却不轻易伤人性命,将我带走只是因为那时他想要有个孩儿,却没法娶妻生子。”
  文老夫人冷冷看了她一眼:“那会儿没抱稳玹儿的就是我,你这就是说,是我要摔死玹儿了?”
  文玹愤然道:“我没这么说,可爹爹也不全是出于恶意才抢走我的,这十二年确是他又当爹又当娘把我养大。他抢人虽然是大错特错,也害得你们痛失至亲,但他对我却真的是全心全意的好。”
  文老夫人只是看了眼卢筱:“听见没,一试便试出来了,尽帮着那天杀的说话,我瞧她根本不是玹儿,怕是那畜生自己的亲女,临死前他把当年的事告诉她,让她来冒认的!”
  卢筱却苦笑着摇头道:“娘,她自小被那人养大,一直当他是亲人,为他说话也是人之常情。若是为了和我们相认,把养大她的人说得一无是处,那成什么人了?”
  文老夫人气得直拿手中鸠杖敲地,伸手指着她道:“糊涂啊!糊涂啊!你怎么那么糊涂呢?你知道成周如今是什么身份地位,多少人想和他攀上关系,十多年了玹儿都杳无音信,他一当上丞相,她就找来了,不是看中他如今的地位,不是贪图富贵,还能是什么?!”
  见老夫人气得手都抖了,女使阿梅上前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温言劝道:“老夫人,慢慢说,别气坏了身子,不管小娘子是不是真的,慢慢问都能问清楚的。”
  卢筱取出一封信递过去道:“娘,玹儿不是自己找来的,是端王二公子找到的,二公子还写了封书信说明此事。”
  文老夫人老眼昏花,灯火下哪里看得清上面这许多的字,只仔细看了看信末的署名和私印,这才平静些了,又问道:“你都仔细看过了?他说是怎么找到的?”
  卢筱点点头:“我都看过了,玹儿被他找到时,只知成周当上了县令,其他什么都不清楚。还是二公子查到成周的名字,才知成周如今身份。”
  文老夫人沉着脸看向文玹:“对寻常人来说,县令也是个不小的官了,那畜生死了她无所依靠,想攀上门官亲也是好的,便一门心思地来投靠成周,只是没想到成周已经当上了丞相。对她来说,岂不是比预想中好上千倍?”
  文玹听到此时已经不想再听,起身朝文夫人行了一礼,站直身子后也不看老夫人,只朝文夫人道:“文玹今日确实冒失,实在是不该上门来认什么亲。多谢文夫人肯见我一面,听我说这些话。时候不早了,文玹就此别过。”
  卢筱听她连称呼都改了,急忙站起来道:“玹儿,你别多心啊,你婆婆只是多问几句罢了,不是怀疑你。你放心,娘信你是真的玹儿。”
  文玹缓缓摇头,她来京城寻找亲生父母,不是想找什么依靠,她有能力靠自己活下去。只是在这茫茫世间,知道自己这原身还有父母在世,想要见见他们是什么样的人而已。
  也只有在淮县的怀志书院前,听孟裴说了文成周的过往事迹,她才对这未曾谋面的父亲产生了一份仰慕之情,想要看看这样的文相是何种风采罢了。
  然而在文老夫人眼里,她却是因为文成周当上了丞相,为了攀援富贵才来认亲的。她本来就对文相夫妇没什么深厚感情,何必死皮赖脸留在这儿让人怀疑鄙夷。
  “文玹虽然年轻识浅,也知自重,更不会寡廉鲜耻地去冒充别人家的儿女。文夫人就当作当年那女婴已死便是了。”说完她唤了声“阿莲,走吧。”转身便朝门外走。
  卢筱急忙追上几步,一把拉住她的手:“别走!”
  文老夫人厉声道:“就让她走!装模作样而已,你放手,我倒要看看她会不会走出这个门。”
  文玹反倒气笑了,轻轻拉开文夫人的手,毫不留恋地往外走。
  卢筱想了十几年的女儿,眼见要找回来了怎么肯让她走,追上去从身后将她抱住不放,扳着她的肩将她转过来,朝着文老夫人道:“娘,你仔细看看她的样貌,她的眉眼神情,和成周那么像,和我也像,怎能是别人来冒认的?”
  别说样貌,就连她方才怒极反笑的样子,都和成周极为神似,卢筱心里已经信了八、九成,何况母女连心,她第一眼瞧见这孩子的时候就觉得她是,只不过她也怕是因自己太思念玹儿,心中有所希翼的缘故,才问了她许多问题加以求证。
  一番问话下来,这孩子对答时的谈吐举止十分镇定,眼神清明正直,并非心虚伪装之态,她便认定了,这孩子就是玹儿。
  若是这孩子真有心要冒认,怕是跑上来就要抱着她痛哭喊娘了,也不会向文老夫人顶嘴为张大风说话了。
  文老夫人看看抱在一起的母女俩,重重哼了一声:“长得相像也不见得就是了。你要留下她,留下便是,但别怪为娘没提醒过你。”
  文玹轻轻挣脱卢筱怀抱:“文夫人,我要走了。”她是绝不会留下来的,此时留下正印证了文老夫人的话,她方才欲走之举岂不是成了惺惺作态?
  卢筱这会儿真是恼了,紧紧抓住文玹的手不放开,朝着文老夫人道:“娘又何必说这样的话?我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认下玹儿的,不仅人证、物证样样俱全,这孩子长得也像,她又说得出许多当年细节,这许多事放在一起,我才认她是玹儿的。”
  “退一万步说,即使是我做娘的心软糊涂,成周也会一样糊涂吗?娘就等不得成周回来,和她见一面后再论真假么?这孩子和成周一样心高气傲,娘一再地这么说她,是非得要逼这孩子立即就走吗?若我真放手让她走了,成周回来难道不会怪我都没让他与这孩子见一面吗?”
  卢筱本是名门世家的嫡女,平时言谈举止虽温婉柔和,其实极有主见,对文老夫人是孝顺的,却也不会盲从,只是极少与老夫人正面冲突而已,这会儿是真的气极了才一口气说了这么些话。
  文老夫人听她提到成周,也知自己方才那番话说得有些过了,即使这小娘子是上门来冒认的,确实也该让成周先见过一面后再拿主意。
  她一时无言以对,却也拉不下面子来说让这小娘子暂且留下,便低低地哼了一下,站起身朝着门外走去。
  文玹的手被卢筱死死攥住不放,她不好硬掰开,便低声对卢筱道:“文夫人,谢谢你,不过我还是要走的。”
  她真是何苦,巴巴地赶到京城来认亲,却被亲人当成冒认的,早知道会是这样,还不如就和六叔小酒他们一起找个僻静山村过日子,虽然没有血缘,彼此之间却比所谓的亲人还亲。
  卢筱听她还是叫自己文夫人不肯改口叫娘,不由落泪,却仍是不放手,哽咽道:“你别犟,无论如何也等你爹回来,你们俩见一面再说。”
  文玹听她提起文成周,脑海中不由闪过怀志书院牌匾上的那道落款,又瞧见文夫人落泪,心里一软,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卢筱见她点了头,这才把紧紧攥住的手松开些,却仍是不放开她的手,牵着她回到桌边,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柔声问她在山寨里的日子苦不苦,一路来京时经历过什么事等等。
  文玹对文夫人并无恶感,她方才为张大风辩解时,文夫人说她这样做是人之常情,在她面前也绝口不提张大风的坏话,文玹对她颇有好感,知道她此时问话只是关心之语,并非不信任地试探,因此有问必答。
  母女俩说话时,卢筱一直欢喜地瞧着她,轻轻摸着她的手,摸到她手指上的伤疤,低头一瞧,不仅是手指,就连掌心也有好几道伤痕,不由既惊讶又心疼:“怎会有这么多伤口,怎么弄的啊?”
  文玹不在意地道:“被碎砖石划破的,都是浅伤,已经都好了。”
  卢筱想到二娘初学针线时,被针扎破指尖就痛得眼泪汪汪,哭着说不想学了,可这孩子满手都是划伤,却满不在乎的样子,也不知平时吃了多少苦头才养成这般性子。一想到这些,她心里就充满怜惜。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亲爹登场,嘿嘿,这个爹是很有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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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4章
  卢筱看文玹虽然有礼, 却神情淡漠,问什么才答什么,多半还在介怀方才老夫人说的话, 只怕文玹会因此觉得成周与自己也对她毫不关心, 才会任她在外面漂泊而不去寻找。
  她也知道, 在这孩子心里,成周与自己其实比陌生人好不了多少, 恐怕还没有死去的张大风亲近。
  她想到这儿, 便道:“玹儿,你可知道, 你刚被抢走的时候, 你爹都快急疯了, 连夜赶往县衙,大半夜就跟疯子似的在门口击鼓拍门,差点没冲进去把当地县令从床上拖起来。他把县令硬生生叫起来后,又催着他立即升堂受理,差人去将你找回来。”
  “那会儿天还黑着呢,余县县令打着呵欠,歪带着乌纱, 对你爹说鸡还没叫, 衙差都还在家里睡着, 县衙里没人可派。你爹就问清所有的衙差家住何处,一家接一家地去把人从床上叫起来。若非你爹有功名与官职在身,怕是要先被这些衙差痛打一顿才能去找你了。”
  文玹听着她述说往事, 既觉感动,想象当时情景,又觉得有点好笑。
  卢筱亦微笑起来,接着轻轻摇着头道:“可是他们没能找到你,甚至不知是哪里的匪徒把你劫去的。”
  “他们都说,你那么小就被劫走怕是活不了。你爹不肯信,余县的衙差天天被你爹催着去找,他自己也去找,可我们在余县停了四个多月也没能找到你。”
  “到了后来,余县的县令也好,衙差也好,看见你爹都怕了啊,看见你爹就想躲!他们也有其他案子要办啊!”
  “况且你爹还要去淮县上任,到后来实在是不能再拖了,只能离开余县。我是一路哭到淮县的啊!你知道我和你爹有多想你么,你爹每年要写三四封信去余县,催问他们案情进展,至今仍是如此,可一年接着一年下来,始终毫无结果……”
  卢筱说着说着,眼眶中又含了泪:“我总以为你是找不回来了,可没想到你却自己找到我们了。玹儿,如今你真的在这儿了!真的在娘的眼前了!娘能真的摸着你,真的抱着你,再也不是只能在梦里见着你了……”
  “今日是娘这辈子活到此刻最最开心,最最快活的一日!你可再也别说要走的赌气话了!”
  文玹本来确实是带着气在等文成周回来,且在心里暗暗打定主意,若是文成周对她有一点点的疑忌之意,她立刻就走绝不迟疑。
  直到听文夫人说完当年往事,她才知他们其实始终牵挂着她,并不因时间流逝而有丝毫淡忘,也知道了当年失去她时他们有多么痛切。
  虽然她并不是原来的文玹,但听着文成周当年是如何焦急迫切地寻找她的,她胸口仍是不由得一阵阵发热。
  听着文夫人诉说对她的思念,含泪说着今日是她最开心最快活的一日,文玹觉得鼻子也酸酸的,朝文夫人点点头:“娘,我答应你,只要你们不赶我走,我就不走。”
  哪怕文老夫人再怎么怀疑她,鄙夷她,她不在乎,因为她知道文夫人的心会向着她。她也不会让真心挂念她的文相夫妇再次痛失爱女。
  卢筱听她又改回叫自己娘,心里才安定少许。
  当年他们一在淮县落定脚跟后,成周亦着人回到余县去找,但始终无果,却不知他们一直都找错了地方。
  再后来打听到华凉与安元两县交界的深山里有座山寨,其中山匪盘踞。成周亦想到这些山匪可能是当年劫走玹儿之徒,便着仆从送信督促余县县衙追查,然而跨县办案本就困难重重,当地几县县衙又相互推诿扯皮,几封文书往来一轮就是数月半载过去了,别说是找到玹儿下落了,即使是查明当年劫案是否山寨中人所为也做不到。
  成周调任两浙路后,千里迢迢就更难追查当年之事,他非金州官员,无权跨州办案,只能私下派部曲去查。而张大风将玹儿当男儿养大,当时已化名张玄,一直隐于山寨不曾露面,除非调动兵力,剿灭大风寨,不然又如何查得到她的下落?
  虽然年年去信催查,金州知州却以种种理由诉苦围剿不易,追查困难。成周去年才升调东京,任中书舍人,得知御史王大人巡视会经金州,而当时王御史已经离京,便去信请他关注金州大风寨一事,却根本没想到,也根本不敢想,玹儿竟会在寨子中安然过了十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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