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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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将黑子放在那枚属于沈奚的棋子旁,将两枚棋子一并移去局外。
  “再看朱南羡与苏时雨。”
  柳朝明伸手探进棋篓,取出一枚白子:“朱南羡有天下兵马大权,这是他最大的筹码。”又取出第二枚白子,“他是正统,是名正言顺的帝王,这是他另一个,也是最令我们棘手的筹码。”
  “而苏时雨,她手里有安南贩货案的把柄。”
  转眼间,棋盘上属于朱南羡与苏时雨的两枚白子外,又另环上三枚,分指兵马权,正统名义,以及安南贩货案。
  “然后看我们。”柳朝明拾起另一个棋篓,落下两枚黑子,“这是殿下与我。”
  随即再落下另一枚,“而我们手里,除了知悉苏时雨的身世,并无其他。”
  白子五枚,黑子三枚,局势一边倒。
  朱昱深全神贯注地看着棋盘,过了一会儿道:“不对。”他伸手,移去了那一枚属于苏晋身世的黑子的棋子,“她是谢相之后,是孟老御史要保的人,你不会拿她的身世去算计她,所以,这一枚黑子并不属于我们。”
  黑子只剩两枚,他与他。
  朱昱深道:“既然我们‘手无寸铁’,不妨看看对方有什么,借力打力,反守为攻。”
  他并指指向那枚属于朱南羡的白子:“在此局中,十三是核心,但,他有一个致命的弱点。”
  朱昱深将属于苏晋的白子推至与朱南羡平行的位子,然后屈指敲了敲:“苏时雨。”
  “可以说,倘若没有苏时雨,十三根本到不了今日的位子。”
  “他一直厌恶争权,只愿在边疆做一名将军。他或许会在昭觉寺事变后幡然醒悟,但这样的醒悟,只是一种悔之晚矣的内疚。若没有苏时雨,他不会选择就藩,不就藩,他哪里来的南昌军与朱沢微争?”
  “他得江山是因苏时雨,那么,只要将苏时雨变作我们的筹码,就可借此来对付十三。”
  投射到棋盘上,更直观地说,就是要把属于苏晋的这枚白子,变成一枚黑子。
  柳朝明道:“对付苏时雨有三点。”
  “第一,她是权臣,若要令她落马,首先要有一桩分量足够重的大案。‘相祸’不能用,那么现有的案子里,只能是安南行商案。”
  关于安南行商案,柳朝明知道全部内情,再佐以当年朱景元与朱沢微查苏晋身世时的一些似是而非的证据,糅合在一起,有先帝在上,不怕人不信。
  “第二,封锁消息。”柳朝明指向“沈奚”与“朱南羡”,“苏时雨的势力在朝野之中盘根错节,一旦事发,即便我能杀一儆百,以先帝之名压下异声,但难保他们私下不会寻朱南羡与沈青樾之助,一旦朱南羡提早回宫,亦或沈青樾半路折返,我们都将功亏一篑。”
  朱昱深道:“消息大致上走两条路,一,军用急函,二,通政司。其余的各部各寺虽有自己的路子,总脱不开这两个衙司的眼线,不过,苏时雨不一样,她权力太大,她的人,总有法子将自己的消息递出去。”
  “是。”柳朝明点头,“但如今通政司的左通政叫周萍,此人与苏时雨有十年交情,很得她信赖,这一点朝野上下都知道,用他将消息暂且掐断数日,应当不成问题。至于军用急函,兵部陈谨升是殿下的人,右侍郎何苋,我会拿他开刀。”
  柳朝明说到这里,蹙了眉:“棘手的是第三点。”
  “苏时雨不会任人宰割,即便我凭‘证据证人’去拿她,她一定不会就范。文臣没有领兵权,但金吾卫一直暗中保护她,虽我得锦衣卫,两厢僵持,她也不会落入我们之手。”
  “因此只有一个办法,先拿人,再造声势。且不能明目张胆地抓,要出其不意,防不胜防。”
  也就是说,先困住苏晋,再把指向她的罪名与证据抬出来。
  届时若有文臣质疑,抬出先帝之名,以当年朱景元查苏晋身世时的“证据”镇压便是。若亲军卫,尤其是金吾卫质疑,一来,他们会顾忌苏晋安危,不敢动手得狠了;二来,柳朝明以‘正当理由’拿人,他们出师无名,只能以急函传向归途中的朱南羡请命,可消息被封锁,急函不会立刻有回音。
  朱昱深也拧眉深思了片刻:“苏时雨聪慧异常,你说得对,如何令她防不胜防,这才是最棘手的。”
  柳朝明道:“此事且容我细想。”
  他拾起两枚黑子,替换掉“安南行商案”与“苏时雨”两颗白子,“今日是八月二十,九月十日前,我定将苏时雨困住。”
  朱昱深点头:“好,此事就交给你。”
  他又看向棋盘。
  局势较之先时已好了许多,三白四黑。
  黑子中,除了朱昱深与柳朝明,另两枚是用来令苏晋落马的安南行商案以及苏晋本人。
  但,如果单单只有这四枚黑子,他们的胜算仍然不大。
  朱昱深沉吟半晌,从棋篓里取出一枚黑子,替换掉“朱南羡”身边,那枚象征着“天下兵马权”的白子,“既然一切都要在这百日内尘埃落定,那么在这百日之中,我有办法分散朱南羡手里的兵权。”
  具体怎么分散他没说,但柳朝明知道,这就是安南行商案中,“不知去向”的万万两白银的用处了。
  朱昱深又拿起另一枚黑子,放在了那枚属于“正统之名”的白子旁,言简意赅道:“朱十七在我手上。”
  两年前,朱南羡出征前夕,为了历练朱旻尔,将他分去了安庆府驻地。晋安二年,龚荃整合援军征伐西北,朱旻尔随军北上,但此一役太重要,他怕添乱,并没有抵达凉州卫,而是留在了西北与北平之间的邛州。
  邛州卫都司都指挥使,其实是朱昱深的人,因此只要朱昱深一句话,就可将朱旻尔扣下。
  而大随祖制,“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只要十三十七这两名嫡系不在了,那么从上往下数,朱悯达与朱二皇子早已身陨,朱稽佑已被贬为庶人,行四的朱昱深为最长子,正是正统。
  随着“兵马权”与“正统之名”两枚白子被黑子替换掉,棋盘上只余“朱南羡”一枚孤零零的白子。
  朱昱深看着这一枚白子,半晌,忽地笑了一下:“不知怎么,想到公子扶苏。”
  昔秦王身陨,传位皇长子扶苏。佞臣赵高秘不发丧,制矫造赐死公子扶苏与大将军蒙恬,欲扶胡亥上位。扶苏从来仁孝,对父亲之言唯命是从,接到矫造后,饶是蒙恬苦心相劝,仍自尽身亡。
  千年前,那一道矫造的谋,全押在公子扶苏的一个“孝”字之上。
  千年后的今日,这一盘棋局,便押在了朱南羡对苏时雨的一个“情”字。
  若他肯为她回来,为她放弃性命,拱手让出这个江山,那么这一枚属于朱南羡的白子,最终会被他身周环视的黑子吞没。
  若他不肯——
  朱昱深拾起盛满白子的棋篓,倾倒而下,“若十三不肯为苏时雨回来,而是转回南昌,回西北集结兵马,那我们这百日棋局,只是一场困兽之斗,终会土崩瓦解。”
  柳朝明道:“殿下只想到了公子扶苏,就没想到唐太宗皇帝与房玄龄么?”
  若没有房玄龄献计“尊周公之事,申养孝之礼,为国者不顾小节”,哪里来的玄武门之变与后来的贞观盛世。
  历来争|权就不会是一条坦途,谋也好,篡也罢,都是一场生死豪赌。
  天色已泛水蓝,柳朝明说完这话,默不作声地收了棋盘,与朱昱深一揖:“时不我待,臣先告退了。”
  刚行至门口,朱昱深忽地又唤了句:“柳昀。”
  然后从袖囊里取出一枚残玉:“多谢。”
  十二年了,这枚残玉已是玉玦最后一块的残片。
  温润的玉映着灯火与破晓云色,流转出令人心静的柔光。
  柳朝明看着它,不知怎么,想起这玉玦原来是一对的,而另一枚,被柳胥之赠给了苏时雨。
  “不必了。”柳朝明道。
  拿回来,又有什么用呢?
  且他自两年多前朱昱深出征当日就有了自己的立场,他站定,便会坚守,哪怕没有这玉玦,他也会帮他。
  朱昱深看着柳朝明,没有收回手:“不,诺即是诺。本王不管你今后如何,作何选择,怎么看待本王,但本王不会再拿着玉玦绑着你,既承你四诺,便该物归原主。”
  柳朝明默立片刻,将玉接在手中,安静地道了句:“多谢殿下。”
  他将残玉收回袖囊,正要离开,屋外忽有脚步声传来。
  守在门口的药官道:“苏大人,您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第197章 一九七章
  苏晋没理会药官, 径自将门推开。
  目光落到柳朝明身上, 淡淡道:“昨夜还听方医正说,留了一名药吏伺候四殿下, 怎么一夜过去, 药吏不在, 守着殿下的反成柳大人了?”
  她语气不善,一旁的药官听了,连忙解释:“回苏大人, 那药吏为四殿下看药方子去了, 临时换了下官来守, 柳大人顾念殿下的病情, 与苏大人一样,是前来探望殿下的。”
  苏晋也没揪着这一点不放,看了一眼阖目躺在榻上的朱昱深,问:“四殿下怎么样了?”
  药官道:“回苏大人, 夜里喂过一道药,像是好些了, 具体如何还要待方大人诊过才知。”
  苏晋“嗯”了一声,见柳朝明抬步欲走,唤了声:“柳大人。”追上几步:“大人这是要去廷议?”又看了眼天色,离卯时还有小半个时辰,笑了笑道, “前日议事议了一半就被秋礼打断, 难得大人此刻闲暇, 时雨与大人一起去奉天殿。”
  这又是要找幌子来拖住他了。
  柳朝明猜到苏晋的用意,却不能回绝,否则她便要拿“大人既有闲暇探望四殿下,就腾不出功夫议事?”来堵他。
  等廷议出来,刚回到流照阁,言脩便迎上来:“柳大人,出事了。”
  柳朝明步子一顿:“朱弈珩?”
  “是。今早天不亮,苏大人命人去后宫兰苑带走十殿下,明面上只说有案子要问,咱们的人当时就去请示您了,但因您与苏大人一起在太医院,没敢上前。”
  言脩眉宇间有些焦急:“大人,苏大人应是猜到安南贩货的案子是十殿下做的了,咱们要去跟她要讨么?”
  怎么讨人?
  如今朝中大权,他与苏时雨各掌一半。除非能在苏时雨掳走朱弈珩的当口将她堵个正着,否则怎么讨,带人闯去刑部闹么?
  柳朝明道:“不必,朱弈珩是个聪明人,知道只要不将银子的去向透露出去,苏时雨不会要了他的命。”一顿,添了句,“也就受一点皮肉苦。”
  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所谓的“皮肉苦”又岂止是“一点”?
  言脩正想着是否要私下托人去刑部打听朱弈珩的安危,那头柳朝明问:“沈青樾已走了?”
  “是,寅时与翟御史,刘寺丞一并启程,苏大人送了沈大人过后才去的太医院。”
  柳朝明在桌案前坐了,一夜未睡,此刻却不困,阖上双目,眼前浮现的是昨晚棋局。
  白子四周是密不透风的黑子,但唯一能将它吞没的,却是另一枚叫作“苏时雨”的白子。
  如何将这枚白子变作黑子呢?
  柳朝明深思半刻,对言脩道:“把安南行商案的卷宗拿来,令钱月牵来见本官。”
  月末朔风北来,日子一日冷似一日,每日醒来都能见着叶稍檐头凝着初霜,晶莹的,萧瑟的,人人都说今年霜露来得早,想必很快就要落雪。
  却迟迟不见雪,至九月,反倒先来了几场寒雨。
  一下雨就是透骨的冷,吴寂枝从刑部赶往流照阁的路上,拢了拢氅衣,直到推开公堂的门,一股热气扑来,才慰了这浑身上下的寒——苏晋是女子,较之这满朝文武畏寒一些,刚到九月,公堂里已经烧起银炭。
  她以手支颐,正闭目养神,听到吴寂枝进屋也没睁眼,只问了句:“招了么?”
  “还没。”吴寂枝有些难以启齿,“以按吩咐换藤鞭了,但十殿下就是一口咬定什么都不知道。”
  朱弈珩到底是王爷,在朱南羡回宫前,即便苏晋要行刑讯,也不敢行得狠了,左右不能少胳膊断腿,是以只能用鞭子。
  没成想朱弈珩看着不温不火,临到这时了,练就一身硬骨头,无论你软硬皆施,威逼利诱,酷刑伺候,除了笑,只有四个字,“毫不知情”。
  苏晋没奈何,昨日命刑部换了一种特制的藤鞭,鞭上结着十分细小的铁钩,一鞭子下去,还没见痕,血粘连着细肉就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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