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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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平转头一看, 便见一个翩翩少年走了过来。他醉得厉害,起先并没有认出少年是谁,只知道他相貌极好, 冠玉般的容色,形状美好的薄唇抿成了一条线,眉宇间尽是骄矜与贵气,黑沉沉的眼睛望过来的时候,仿佛迸溅着流光。
  当真是个俊秀郎君!就是有些眼熟。宋平认真地回想起来,到底在哪儿见过这个人呢……
  一旁的阿鱼福了福身,道:“殿下。”
  宋平终于想起来了,这个样貌卓绝的少年正是当今太子,他今天才见过的。
  宋平的酒顿时醒了一半。他自知一身酒气,十分失仪,便不太敢上前参拜太子。太子却一步步地走近了,指着他的手,沉声道:“松开。”
  宋平这才发现自己仍旧紧紧攥着阿鱼的胳膊。连忙松开了手。
  谢怀璟望着阿鱼,说:“阿鱼,过来。”
  阿鱼立时乖顺地走到谢怀璟面前。
  谢怀璟眼中的郁色消退了一半。他把阿鱼拉到自己身边,深静的眸子寒涔涔地看着宋平,道:“趁夜深无人调戏我的侍女,宋知府果真好家教。”
  宋平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他明明和阿鱼情投意合,正在互诉衷肠呢,怎么到太子嘴里就成调戏了?
  “殿,殿下……”宋平慌慌张张地解释,“我是真心喜欢阿鱼,我想娶她,阿鱼……阿鱼她也答应了!还请殿下成全。”
  谢怀璟呼吸一窒,压沉声音问阿鱼:“你也答应了?”
  他的心一点点坠了下去。阿鱼一定是急着摆脱他,才答应了这个只见了两面的人。在她心里,他就那样不堪托付,连一个素昧平生的人都比不上吗!
  阿鱼觉得谢怀璟的眼神和语气都是凉飕飕的,像要把她掰碎了一样,连忙摇了摇头:“我没答应。”
  阿鱼欲哭无泪。她真的没答应啊!这个宋家大公子该不会以为她默许了吧?
  谢怀璟又盯着阿鱼看了一会儿,随后缓缓地移开目光,漫不经心地瞥了眼宋平,声线却凌厉了起来,“凭你也配说喜欢?”
  说完就没再理会宋平,扯着阿鱼回了自己屋,尽量放缓了语气,温和问道:“你怎么碰上他了?”
  阿鱼便把前因后果细细道来:“我想洗把脸,就去井边打水,然后宋大公子忽然冒出来了,说要向殿下讨了我来。”
  登徒子,痴心妄想!谢怀璟恨恨地想道。要不是他恰好去庭下赏月,那登徒子还不知要怎么唐突阿鱼呢。今日便罢了,夜已深了阿鱼也困了,等明儿一早,他再好好收拾这个宋平。
  阿鱼接着道:“宋大公子一身都是酒气,许是吃醉了酒,才说了那些浑话。”
  谢怀璟心里不太舒服,“你为什么要替他说好话?”
  阿鱼:“……我没有替他说好话啊。”她只是单纯地陈述着当时的情形罢了。阿鱼抬眸道,“殿下,时候不早了,我回屋歇着了。”
  谢怀璟喊住她:“等等。”
  侧间有一壶才烧好的热水,原是准备泡茶的。旁边还有个四角架,上面搁着一个脸盆。谢怀璟先将脸盆荡涤了一遍,才把热水倒进去,唤阿鱼过来,“洗把脸再走。”
  阿鱼一怔,站在原地没动。
  谢怀璟说:“过来啊,水都要凉了。”
  阿鱼乖乖地走到脸盆架前面,低头捧水抹了把脸。
  谢怀璟递了干净的布帕子给她,“擦擦脸。”
  阿鱼“嗯”了声,把布帕子展开,擦了擦脸上的水珠。今天风和日暖,她穿了一件翡翠色的纱衣——嘉懿皇后喜用白绫和碧色绫制成鹤氅式的大袖衫,宫女们竞相效仿,都以碧色纱衫为美,后来传到民间,逐渐成了风尚。
  纱衣轻薄,半遮着阿鱼圆润的肩头,里头杏黄色的袙腹若隐若现。脸上未擦干的水珠顺着脖颈淌下,滑过一字型的锁骨,再缓缓往下淌,洇湿了单薄的衣料。香肩锁骨,俱是精致美好,一如梦中所见。
  谢怀璟的目光微微凝住。
  阿鱼把布帕子递还给他,谢怀璟心不在焉地接了。阿鱼行礼告退,谢怀璟忽然说:“他不是真心喜欢你。”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宋平。
  阿鱼低头应了一声:“嗯……”
  谢怀璟又说:“我才是真心喜欢你。”
  阿鱼:“……”
  她心底有些难以言说的慌张,什么都没说就急匆匆地跑了。
  ***
  此刻的宋平已经彻底清醒了。
  他思来想去,觉得刚刚太子的眼神、语气都淡漠得过分,看他就像在看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宋平心中忧惧,顾不上时辰已晚,绕道去了宋恕进的屋子,将今晚的事一五一十地道来。
  宋平道:“爹,您再跟殿下解释解释,我是真心想娶那丫头进门,真不是调戏……”
  宋恕进已睡下了,因宋平过来才披了衣裳起身,听了这话不禁恨铁不成钢:“糊涂东西。殿下是谁?殿下是太子,将来的陛下,说什么都是对的,不管你有没有调戏那个丫头,殿下说你调戏了,你就是调戏了,别想着狡辩抵赖,你若辩驳,岂不是驳了殿下的脸面?殿下肯定更不高兴。”
  宋平恍然大悟:“难怪……方才我解释了几句,殿下反而更生气了。爹,您看我现在应该怎么办?”
  宋恕进重重地叹了口气:“也怪我,早知道你这个不争气的吃醉了酒便要胡来,为父就不让你喝酒了。你现在赶紧回去烧水沐浴,换身干净衣裳,去殿下屋子门口跪着请罪。”
  宋平微张了嘴:“那……那岂不是要跪一晚上?”
  宋恕进颔首:“你今夜的行止,已算是驾前失仪。殿下既然给你定了调戏美人的罪名,你好好认罪便是。态度诚恳些,殿下兴许就揭过去了。”
  宋平只好应了下来。
  翌日一早,谢怀璟得知宋平在屋子外跪了一整夜,神色分毫未变,只吩咐了传早膳,命人把阿鱼叫来。
  阿鱼先前在船上晃晃悠悠地睡了一个多月,昨夜睡在不会晃来晃去的床上,反倒不习惯了。便辗转反侧了好一会儿才睡着。得知太子找她,就睁着一双惺忪的睡眼过去了。
  在屋门口瞧见跪着的宋平,阿鱼还愣了一会儿。如今虽已孟夏,但夜里还是更深露重的。宋平像是跪了一整夜,衣裳都被露水打湿了。
  阿鱼也没多看,径直进了屋。
  早膳已经备齐。扬州城的百姓富足慵懒,吃早茶几乎成了惯例。清茶配细点,梅雨时节早早地起床,一边喝茶吃点心,一边听雨赏景,不觉一个上午就过去了。
  谢怀璟让阿鱼在身边坐下,推了一碗白汤鳝丝面给她,“你尝尝,这时候的鳝鱼肉都挺新鲜。”
  面条的香味飘了过来。阿鱼捧着碗,先喝了几口面汤。倒不是纯粹的白汤,汤底醇厚而味浓,应是提前备下的高汤,清澈鲜香。阿鱼满足地眯起桃花眼,随口说了句:“刚刚进门瞧见宋大公子跪在了门口,像是跪了一晚上。”
  谢怀璟偏头望她,缓慢地勾挑起唇,“你似乎很关心他?”
  阿鱼摇了摇头。她觉得谢怀璟神色怪怪的,就像以前二叔背着二婶讨小老婆,二婶明明很愠恼,却偏偏要挤出镇静和善的笑容一样。
  阿鱼没再多说什么,专心埋首吃面。
  面是细面,软韧而筋道。面条上头的鳝鱼丝只有一寸长,用油炸过了,金黄金黄的,入口颇为酥脆。阿鱼一筷子面条一筷子鳝丝,吃得很是尽兴。再想想夏天到了,肉嫩味鲜的鳝鱼都溜出来了,阿鱼心里不由冒出好多个念头,比方说红烧鳝鱼、泡椒鳝鱼、山药鳝鱼汤……
  谢怀璟见阿鱼吃着吃着抿嘴笑了起来,不觉跟着一笑,“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等回了燕京,还可以煮鳝鱼汤喝,可鲜了。”
  谢怀璟的心情顿时欢畅起来——阿鱼还是想和他一起回京的。他笑了笑,说:“鳝鱼补气养血,你身子弱,又畏寒,多吃一些也好。”
  阿鱼点点头。以前待在司膳房,各种食材的功效都是要背的,鳝鱼的药用之效她还记得,顺口便道:“鳝鱼肉益精温阳,对肝肾都极好,最适宜肾阳亏虚的人吃了。”
  她说完,又夹了一筷子油炸鳝丝,当真外焦里嫩,搭着高汤一块儿吃,鲜美无比。阿鱼本着“好吃的大家一起吃”的念头,问谢怀璟:“殿下要进一些鳝丝吗?”
  谢怀璟一怔。阿鱼刚刚才说鳝鱼“适宜肾阳亏虚的人”,现在便问他要不要吃鳝鱼丝……这两句话连在一起真是意味深长。
  虽然知道阿鱼多半没有那个意思,但谢怀璟的神色还是复杂了起来。
  第38章 冰西瓜 ...
  幸而阿鱼很快意识到, 这碗面已经被她吃了一半, 再让太子吃便十分不妥。又不是核桃、月饼那类能一人一半分着吃的东西。
  于是愧疚地说:“但这碗面我已吃过了……要不等回了燕京,我给殿下煮一锅鳝鱼汤?”
  谢怀璟:“……”他竟不知道该不该说“好”。
  ***
  早膳用了半个多时辰, 阿鱼便十分吃饱喝足了。谢怀璟道:“你回屋收拾收拾, 我们待会儿就启程去江宁。”
  阿鱼应了声,步出了房门。
  阿鱼出去之后, 谢怀璟眼中就没有什么笑意了。想了想, 还是让宋平进来了。
  宋恕进一早便候在了外头,听见谢怀璟传召宋平,也小心翼翼地跟了进去。
  他毕竟曾在燕京为官,才调任扬州两年, 和谢怀璟也算认识, 此番跟进来就是为了给自己儿子开脱、求情。
  宋恕进道:“殿下, 犬子昨日言行无状,都是微臣的过错。”
  谢怀璟扬声“哦”了一句:“你让他去调戏美人了?”
  宋恕进:“……”殿下您这话我没法儿接啊。不论承认还是否认, 都不像那回事啊!
  他顿了顿,才说:“微臣贪杯, 昨夜犬子出于孝道,才陪微臣喝了几杯,哪知道这孩子不胜酒力, 喝醉了净干糊涂事。臣昨晚已经教训过他了, 还望殿下宽恕一二。”
  宋平跟着说:“殿下恕罪。”
  谢怀璟淡然道:“宋大人,为官之要,人品、德行为先, 令公子好色而不好德,还须再历练几年。”
  宋平点头称是。他自然能听出谢怀璟的言下之意——你儿子贪美色而轻德行,不配为官,这几年都别想往官场走了!
  宋平已经二十岁了。若想在仕途上有所成就,这个年纪也该着手政务了。太子却让他“再历练几年”,宋平便比旁人慢了一大截,以后前途如何也难说。
  谢怀璟本来还想斥宋恕进教养无方,顾念着他的脸面,改道:“宋大人是一代良臣,平日定然忙于公务,疏忽了对儿子的管教。”
  宋恕进满脸羞愧之色。还真被谢怀璟说中了,他考取进士之后,便忙着处理政务、应酬打点,几个孩子都丢给了夫人照管。他夫人不过一个内宅女子,照顾儿女穿衣吃饭便足够,那些修身治国平天下的道理,一个妇人哪里懂啊?他确实没有好好管教自己儿女,没有尽到为父的责任。
  如今宋平长成这副不成器的模样,连春闱都考取不了,说到底还是怪他这个爹!宋恕进又是惭愧又是自悔,朝谢怀璟拱了拱手,道:“殿下说的是,都是臣的过错。臣往后一定好好管束宋平。”
  谢怀璟目露满意之色。
  ***
  扬州与江宁离得不远,若马车走得快些,半日工夫也就到了。
  统共有四辆马车驶去江宁,一辆马车载着谢怀璟和阿鱼,还有一辆马车装着天子赏给徐贵妃父亲徐康的两箱金银,另外两辆马车载着一些侍卫和宫人。
  阿鱼昨夜没睡好,上了马车就开始犯困。初夏温暖的日光穿过车帘,时不时往脸上碎碎地拂着,就像一支羽毛在哄自己入眠。
  没过多久,阿鱼就头一歪,靠着车壁睡着了。
  谢怀璟正在看书,担心翻书的响声吵醒阿鱼,便把书搁到一旁,偏头去看阿鱼。碎金般的日光沾在她的头发上,镀了一层鲜明的亮色。鸦羽般的睫毛投下浅灰色的阴影。她的睫毛好密啊,谢怀璟不由自主地坐近了一些,想数数阿鱼一共有多少根睫毛。
  就在这时,马车轮子似乎碾过了一颗石子,整个车身都摇晃了一下。阿鱼的身形也跟着一晃,最后缓缓地倒在了谢怀璟的肩膀上。
  明明知道阿鱼已经睡着了,诸事不知,但谢怀璟还是有一种被投怀送抱的、雀跃而暗喜的感觉。他伸出一条手臂,轻轻环住阿鱼的腰肢。见阿鱼睡得熟,又忍不住把她往自己怀里带,两条手臂一同环住了她。
  谢怀璟满足地叹了口气。阿鱼就应当这样时时刻刻顺从地待在他怀里。她眼里不能有别人,只能有他。
  行至城外凹凸不平的窄路,马车颠簸得厉害,阿鱼被颠醒了,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被谢怀璟扣在了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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